武士道解題︰做人的根本

「什麼是武士道?」──「貴人行為理應高尚」的意義


/李登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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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四章 勇.敢為堅忍的精神 Courage The Spirit of Daring and Bearing 


 《勇氣除非因義而生,否則稱不上有德性。孔子在《論語》中給了「勇」下述定義:

 「見義不為非勇也。」(註:《論語》「為政篇」)

 簡單講,孔子認為:

 「所謂勇,就是做符合義理的事情。」

 許多人常以為,只要是冒險患難,就具備勇氣。有的人以殺人為職業,莽撞冒進,如此堪稱莎士比亞筆下的「勇氣私生兒」,卻受到許多不當的喝采。

 但真正的武士道決不如此。為不值得一死的事情而死,只能說是「犬死」,毫無價值。柏拉圖對勇氣也有如下定義——

 「勇者能識何者足懼,何者不足懼。」

 大概沒有聽過柏拉圖這句名言的水戶義公(註:德川光,1628∼1700年。德川幕府三大親藩之一水戶藩二代藩主,世稱「水戶黃門」,編纂《大日本史》)對此也有異曲同工的看法,他說:

 「那些上戰場就一副非得犧牲性命不可的人,其實層次很低。真正的勇,應該是能判斷,何時該求生,何時該求死。」

 關於道德勇氣與肉體勇氣、蠻勇之區別,我日本人比西洋更早有清楚認識。比如,武士年少時,一定會被告誡必須區分「大勇」與「匹夫之勇」。

 對於少年的心性而言,剛毅、不屈不撓、大膽、自若、勇氣等,最容易令他們佩服,引為實踐模範,訓練起來效果也最好。換言之,「勇氣」乃是被認為武士最應從小鼓勵、培養的德性。


 所以,許多武士的小孩即使還在母親懷抱,就開始聽大人講軍事與戰爭故事。跌倒或受傷哭泣,也會被母親斥責:

 「為何如此一點傷痛就大聲哭泣?真是膽小鬼!戰場上若有人砍斷你的手臂,該當如何?甚至如果必須切腹自殺,你怎麼辦?」

 《先代荻》之中的千松(註:以1671年「伊達暴動」為故事背景的歌舞伎劇目《伽羅先代荻》之中,「老女」與總管家政岡犧牲自己的孩子千松,拯救主君鶴洗代君,情節感人)說:

 「看到親鳥銜餌來籠子裡給小麻雀吃,我內心雖然很羨慕那小鳥,但身為武士之子,即使肚子餓,我也得忍耐。這就是忠義。」

 這類故事在早期武士的世界中,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日本民間故事也有許多強調忍耐與勇氣的題材。然而,鼓勵少年培養敢為自若的精神,只靠這些故事並不夠,有時還得以接近殘酷的嚴厲方法磨練其膽魄。此時武士會強調:

 「獅子欲其子成為萬獸之王,故而將之推下千仞之谷。」

 換言之,武士之子必須經得起考驗,讓他體驗類似西西弗斯的痛苦(註:Sisyphus-like tasks = 希臘神話故事中的古代暴君,死後墮入地獄,被罰推石上山,但石頭近山頂時又滾下,於是重新再推,如此循環不息)。最常見的做法是,偶而不給食物,或者令其在寒冷天氣脫掉衣服外出,這是培養其耐力非常有效的方法。即使是年幼孩童,也可令其前往陌生人家裡辦事,或者寒冬令其日出之前起床,還沒吃早餐就赤腳走到老師家讀經。此外,每個月至少選一、二次類似天滿宮祭日的日子,聚集少數少年,讓他們通宵高聲輪流演講。然後,所有可怕、令人畏懼的場所——刑場、墓場、鬼屋等,都讓少年經常接觸、熟悉,甚至成為遊戲。特別是進行斬首之刑時,不只應帶少年前往觀看,還須令其入夜後隻身前往刑場,在梟首〔譯按:被砍下的人頭〕上做記號才能回來。

 這種超斯巴達的訓練膽量的方法也許會讓現代教育家驚駭、質疑,認為如此做法將毀滅一個人內心的優雅與體貼,太過野蠻。》


 「勇」與「義」確實是密不可分的,新渡戶稻造先生強調:

 「勇氣除非因義而生,否則稱不上有德性。」

 這卻是無可懷疑的真理。

 昭和天皇在其「御製」〔譯按:天皇或皇室成員所做的詩文與和歌。目前單指天皇之作品〕中有一首:

 「冰雪直直下 寒松不改傲枝頭 人亦應如此」

 這首詩寫得好,漂亮地表現「勇」與「義」的境界。可見昭和天皇也是「武士道」最佳體現者,否則美國名將麥克阿瑟也不會見到他就心佩誠服。只可惜,眼前日本已經沒有這樣的人了。

 此外,「為那種不值得一死的事而死,只能說是「犬死」,毫無價值」這句話堪稱是本章最重要的部分,值得省思。

 總之,武士即使認為自己很勇敢,但「慷慨赴義」之前還是得冷靜思考,想想是否真的是自己該犧牲性命的時候。這就像柏拉圖說的:

 「勇者能識何者足懼,何者不足懼,那就是勇氣。」

 可見「武士道」絕非蠻勇,可以說武士道最輕視完全沒有腦袋、左衝右突的行為。

 這方面我有很深刻感受。我在擔任總統的時期,不斷被中共強烈挑釁,威脅要發動戰爭,台灣許多國民因此心生動搖、害怕起來,於是有人建議「台灣乾脆臣服於中共統治算了」;但相反的,有人主張「背水一戰,徹底打擊中國侵略之野心」。總之,關於是和是戰,國民意見紛紜,擾攘不安。在此危機時刻,更需穩住大局,做全盤考量。我很清楚地告訴自己,這就是身為國家領導人最重要的責任與義務。

 基本上,台灣人都非常痛恨中共的欺壓,我們當然也希望國民都具備更大的「勇氣」,能與之對抗。但也不必陶醉於「玉石俱焚」的悲憤,非得與對方決一死戰不可。像這樣的求戰與求死,只是一種「犬死」罷了。當然,我不認為台灣人必須忍氣吞聲,也就是必須「不惜生命」時,我們也有決戰到底的氣魄與勇氣,而這也正是「武士道」的神髓所在。

 近年來北韓一再以彈道飛彈威脅,令日本舉國震撼,許多人嚇得雙腳發抖。但在我看來,此事根本不足畏懼。

 這就像中共不斷用飛彈威嚇台灣,但「新台灣」並不會因此害怕、屈服。

 因為我看得很清楚,那只是虛張聲勢。中國一再宣稱,他們有八十枚彈道飛彈可擊中台灣重要目標。但只要我們有充分的防範措施,這些飛彈根本不足畏懼。這就是「有備無患」的道理。

 而且,不只防守、保護台灣,一旦對方來襲,我們也有決心立刻予以痛擊。而我相信,我之具備臨戰不退卻的決心與正確判斷力,應是受「武士道」薰陶所致。因為這正是武士道最強調的「敢為堅忍之精神」,也就是:「不能忍耐,就沒有真正的勇氣。」

 新渡戶稻造先生的《武士道》有個非常有趣的地方,就是做了許多「補注」。

 這一章提到緊急狀態時除了「勇氣」與「誠」之外,還需要「冷靜」,他強調:

 「必須平靜下來,才能思慮清楚,不會做錯決定。」

 繼我之後成為總統的陳水扁先生,或許因為比較年輕,修練上還無法達到這種境界,但我相信經過時間歷練,他的領導才能必定更加成熟,發揮得更好。

 換言之,即使眼前有許多困難,但一個一個處理,只要有足夠的冷靜,漸漸就可掌握要領。

 太田道灌〔譯按:1432∼86,戰國時期武將〕遇害時,刺客對他說:「平日不惜生 惟今了解命重要 閣下同感否。」即使鮮血直流、只剩下一絲氣息,道灌還是反駁對方:「確是今日才知曉 自己不在乎生死。」刺客聞言,當場羞愧不已。這就是最好的「武士道」示範,就是即使身負重傷、在垂死邊緣,道灌還是能以優雅、從容的心情和刺客應答,「接力」完成和歌(五、七、五、七、七)。由此可見,「武士道」確實能讓一個人在最危難的時刻保持最平靜的心靈。

 同樣的,源義家(1039∼1106,平安朝後期武將)在「衣川合戰」過程中的表現,堪稱「日本美學代表作」。

 源義家乃天下無雙的神射手,某日,他追殺敗軍之將安倍貞任,眼看就要追上對方,義家卻大呼:

 「閣下之戰袍 護盾已見大破洞 為何仍穿著?」

 安倍貞任回答:

 「年久失修線已亂 無力更新是所苦」

 這一來一往又是五、七、五、七、七的標準和歌格式。生死砍殺之間還能詩歌「贈答」,真是令人拍案叫絕。但最令人佩服的還是,原本已經拉滿弓、準備出手的義家聞言罷手,讓貞任逃走。原因是貞任的困境讓他產生惻隱之情。

 現代日本人或許會很困惑,在殺生震天的戰場,為何義家與貞任等人還能「出口成詩」?當然,平常訓練有素是重要因素,但更關鍵的還是,即便情勢混亂、生死交關,他們還是能保持「內心平靜」,行之於文字,只見優雅從容,毫無肅殺之氣。


 《上杉謙信連續十四年與武田信玄死戰,然聞信玄之死,當場痛哭,曰「此乃敵之最善者」。即使戰場上拚得你死我活,謙信卻一直對信玄敬仰有加,視為武將典範。信玄之國位於內陸。離海甚遠,食鹽供給完全仰賴東海道北○氏。北○未對信玄宣戰,卻故意禁止食鹽輸出,以打擊信玄。謙信知道甲州無鹽,居民困頓,立即致書信玄,曰:聽聞北○氏欲以無鹽困公,此乃卑劣至極行為。我與公爭,在於弓矢不在米鹽。今後請取我國之鹽食用,多寡不拘。如此氣魄,實足以與卡米拉斯(註:Camillus Marcus Furius,西元前三六五年。古羅馬戰將)名言「羅馬最好的武器不是錢財,而是戰將」媲美。

 同樣的,尼采說:

 「你應該誇讚自己的敵人。因為敵人的成功就是你的成功。」

 這句話完全呼應了武士的高貴情操與想法。「武士道」認為,勇氣與名譽一樣重要,所以,只有值得自己尊敬的人才願與之對敵。「勇」之到此境界,已近仁矣。》


 所以,新渡戶稻造先生認為,「義」與「勇」、「仁」、「忠」、「誠」,彼此有不即不離的關係。也就是這幾種德性渾然一體,構成「武士道」的精神根幹。

 以我個人為例,原本想成為學者或基督教傳道者,在此二領域奉獻終生,卻陰錯陽差涉入政治。但如今回顧起來,當初之所以投身政壇,恐怕也是內心希望「天下為公」、「滅私奉公」的「武士道精神」發揮作用所致吧。

 所以,後來我成為中共獨裁主義者最憎恨、最害怕的政敵。以我提出的「特殊國與國關係」(「兩國論」)發言為例,可說完全符合「武士道」對「仁」、「誠」乃至於「愛」的要求。因為我相信「貴人理應行為高尚」,我所作所為都不是為了「私利」或「私欲」,而是為了「公」。


 我內心其實非常希望「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與「台灣」(中華民國)和平共存,這是兩個國家最佳生存之道。

 當然,台灣絕大多數國民和我有同樣想法,萬一中國軍隊來犯,我們也有瞬間殲滅敵人的決心。換言之,我們希望海峽對岸的領導人了解,中國任何片面的攻擊或侵略行動,都只是自討滅亡而已。

 有人說:

 「曾做到大日本帝國陸軍少尉的李總統在位,魯莽的中共(社會主義中國)才不敢對台灣下手。反之,年輕的陳總統,恐怕無法抵擋對岸的壓力。」

如此擔心,我倒是認為多餘,儘管國家領導人更替,台灣民眾堅忍不拔的愛鄉愛國之心不會改變。

 台灣人一定會全力保護自由與民主這兩種最尊貴的資產。

 2000年3月18日總統大選,執政的國民黨出乎意料之外落敗,由在野民進黨的年輕候選人陳水扁先生當選。但我並不驚訝,因為我很清楚,「新台灣」年輕世代早就在期待年輕有為的新領導人,而陳水扁先生正是最佳人選。大選結束後,我全力協助政權移轉,並全力給予新政權協助或建議。

 有人說,像這樣的「政權變天」,如果在其他亞洲國家,早就發生軍事政變了。但我對台灣的民主有信心。所以,後來國際上許多政治評論家對2000年台灣政權輪替過程給了如下的評語——

 「李登輝總統展現其政治家風範,進退有節,對台灣政治發展具有無可抹滅的貢獻。而這也證明其長年帶領台灣追求民主與自由的努力,已經開花結果。」

 只可惜,儘管政權已經輪替,許多國民黨黨員與外省人仍對過去獨裁體制念念不忘,不甘心失去政權的事實,拚命扯新政府後腿,連我都被迫離開國民黨。

 事實上,總統卸任之際,我心情相當輕鬆。原本一直有到深山為原住民傳道的想法,如今卸下重擔,正可完成這項夢想。

 只是不料,陳水扁先生與民進黨贏得總統大選,國會方面卻仍處於劣勢,施政過程中處處遭遇舊體制勢力掣肘,幾乎寸步難行。

 情勢實在令人憂心,若繼續這樣下去,好不容易建立的台灣自由民主體制可能一夕崩潰。有此危機感,台灣社會自然就產生了——

 「集結民主勢力、發展新國民運動,作為少數派執政黨民進黨之後盾」

 的呼音。眾人並公推我出任這項運動的領導人。很快的,2001年12月立法院國會改選,「見義而不為,非勇也」的我基於「武士道精神」跳出來,站到火線最前方。當時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不可讓「新台灣」的民主倒退,而這也是國民的普遍想法。為了讓陳水扁總統無後顧之憂地帶領這個國家繼續追求民主自由,我義無反顧。

 回想起來,1988年就任「總統」成為台灣最高領導人以來,我沒有一天執著於自己的權力,因為我內心想到的,無非是「為國」、「為民」,也正因此,我一直在期待台灣有更優秀的領導人接棒。剛好民進黨的陳水扁先生是最佳人選,在我即將八十歲之際,台灣出現如此優秀的四十幾歲的領導人,不禁有種「天佑台灣」的穩靠感。

 大選結束後,我從容地辦理政權移交工作。因為沒有任何政治野心,我覺得自己已經完成「天下為公」的任務,然後就像妻子要求的,我最好盡快擺脫雜務,快樂地到深山傳道。

 所以我相信,《武士道》的「勇.敢為堅忍之精神」,應該就是這樣實踐。至於「仁」、「義」、「忠義」、「誠」、「名譽」乃至於「禮」,也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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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02.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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