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美麗島事件目錄  1

《重審美麗島》 生不如死的日子(4)


 在偵訊了約十天後,他們作了一個筆錄,這筆錄記載我到高雄後,上台演講向父老致敬,是要激發群眾的情緒,要擴大事件,這真是天大的笑話!在我印象中,我在高雄時一直沒講話,應有現場錄音帶為證。可是過了幾天,他們又拿了一個筆錄告訴我,他們的長官說搞了那麼久,只搞出那點東西,對原先的筆錄不滿意,要我再簽新筆錄,這筆錄關於我到現場的情形變成了我去時正在打憲警,我上台說台灣人站起來
,我特地來致敬,請部隊停止前進,請指揮官出來說話,以鼓勵群眾繼續打。

 至於主張,非但曾經用口說或筆寫的主張難以遁其形(譬如調查員宴筆者交代「高雄事件」當晚的演講內容,其中一位偵訊人員在旁插嘴,「背」出我講的話,以補充我所忘掉或故意迴避之處,真是「有備而來」),即使你雖有某種意念,但不曾對外表露,或者根本無此意念,但他偏要認定如此,偵訊人員也有本事讓你俯首承認。負責偵訊楊青矗的調查員名之曰「露骨」:


 所謂「露骨」,就是正當合法的事、正當合法的話,而他們不願你過去說這些話、做這些事,你就得「露骨」成為你說這些話、做這些事的目的是要「挑撥人民與政府之間的感情,達到顛覆政府的目的」。


 我做夢都沒有想過要「挑撥人民與政府之間的感情,達到顛覆政府的目的」,一聽到他們授意要我「露骨」寫這類言詞,嚇得全身發冷冒汗,連腳底和手心都涼涼濕濕的。


 他們拿來一大堆卷宗,讀許多別人露骨的言詞給我聽,卻不給我看;我真不敢相信,別人怎麼將足夠槍斃一百次的話都「露骨」出來。他們說,這些人都講得露骨,有悔改之意,所以原諒他們,讓他們沒有事回家了,這些人都能「置之死地而後」。


 我半信半疑,我想那些卷宗裡面的人也許他們真的有過該槍斃的不良意圖與行為,他們被捕後悔改了,坦誠地「露骨」出來;而我完全沒有,如何露骨?


 他們一再灌輸我,政治事件政治處理,要放我回家就放我回家,要把我絞死就把我絞死,要我認清我的案件是政治事件,只要我說得露骨,表示悔改,就可沒事回家。要回家只有徹底悔改,承認他們要我承認的叛亂意圖,然後就可證明我悔改了,就可放我回家;叛亂是唯一的死刑,這就是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們說如果我能這樣,保證我能平安無事,他們又一再向我強調,他們不是要辦人,只是我思想有病,他們要醫我的病;思想在腦子裡,我說得「露骨」就表示悔改,他們才曉得我真正的病症,才能醫好我的病。


 偵訊人員想要醫美麗島人士腦子裡的「思想病」?天哪,這豈不是像病人要替醫師開處方一樣的荒謬、危險嗎?誠如姚嘉文後來在法庭說的:


 我認為那些調查局的偵訊人員是沒有什麼水準的,水平還是很低,他們對於中國的歷史、法律常識以及民主的素養都很差,我說修改憲法,他們就說是叛亂;我說要政治改革,他們就說我要革命。此外,他們的觀念也令人不敢苟同,用的方法和觀念彷彿是清朝的人,是另一個時代的人在問案一樣。這些人比我教過的任何一個學生的水準都要低。


 於是,自白書被加粗、放大、扭曲、染色成為「他白書」,楊青矗的經歷是:


 我進去之初,自認為我沒有罪,什麼我都坦誠交代,但每寫完一次自白,換來的是他們的暴怒、摔椅拉桌、動粗毆打、喝罵不夠坦白、不夠露骨。我肝膽俱裂,什麼事我都掏乾、寫清了,他們還是罵我不夠坦誠,不夠露骨。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面對這種壓榨,頭不時有會炸開的感覺;我崩潰了,我煩了,我麻木了,我洩氣得不想再跟他們據理力爭;再有理,再爭辯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不管會生會死,我只求暫時的解脫;我問他們,我要怎麼寫才算露骨,請他們唸我來寫。


 天啊!在他們口述我記錄的我的「自白」,我赤誠的言行,經他們加粗放大,再扭曲、放進不良企圖的味素。C.T.:妳所對我迷醉的那些演講,變成我受人利用,故意設計這一連串的演講,造成人民對政府的不滿,達到顛覆政府的目的。


 對這我不寫,這是唯一死刑,但並不是死或生的問題,而是我並無這種存心,我要對良心負責!


 被他們灌輸兩個多月我的言行意圖顛覆政府,我犯叛亂罪之後,我天天在精神要分裂的痛苦中掙扎,漸漸我也覺得我有罪,我怎麼做出這種行為;但當我冷靜時,回想我一切言行,並沒有什麼不對;罪或無罪我分不清了;我是否有叛亂意圖,我也分不清了;於是事實與夢幻,我也混淆了……。


 林義雄認為偵訊人員心態的偏差,造成了黨內外對峙的局面,慨嘆「他們根本不了解黨外」:


 在四十多天的訊問和談話中,我覺得這些調查人員的主觀之強烈,是很少見的,在他們的心目中,黨外的言行除了顛覆政府外,不可能有其他目的。所謂民主自由都是黨外為了遂行自己的政治野心所提出來的口號而已,他們自認為把黨外看得十分透徹,但我覺得這種態度是今天黨外人士所以會走極端和國民黨站在絕對的立場之根本原因,黨外的言行被曲解,被污辱,甚至於被打擊,造成了反抗及仇恨心理,而國民黨所以會打擊黨外,是因為他們根本不了解黨外。如果他們了解,他們會知道黨外的要求是多麼卑微,黨外的存在不但不足以威脅政府,反而有助於政權的維持和全民的團結。


 就這樣,一字字一句句地,真的事實固然隱藏不起來,不是真的,想辯駁,想澄清,竟也無法澄清。真偽虛實、是非曲直,早已糾結扭曲在一起了,而被訊問者的心靈與形體也就在五、六十天的糾結扭曲中同樣被糾結扭曲,張俊宏認為:「那種方式對人是最可怕的傷害,毀掉了對人性的信心與人的尊嚴。」陳菊說:「偵訊所使用的方法摧殘了你的信心,毀滅了你對人的信任,許多政治犯更因此而終生心靈殘破。」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