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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新聞真難看

/劉進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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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的記者朋友來台,三天後的感想是:「台灣電視新聞真難看」。我問她為什麼?她説:沒有思想,沒有內容,也沒有美學。

 我無法辯駁。

 ●沒有思想:膚淺報導,白痴對話

 標準的畫面是:記者問嫌犯:「你後悔嗎?」;問受害者的妻子:「妳很傷心嗎?」。報導女性政治家的衣著,而非她的思想。採訪馬英九與舊金山市長紐森會面時,記者竟然問馬英九:「請問您覺得誰比較帥?」

 ●沒有內容:抄襲平面,不須採訪

 晨間新聞介紹「今日各報頭條」,根本不算新聞。有些新聞抄自網路,是假新聞。有些新聞只是跟在平面媒體後面報導,連現場也沒去,只用資料畫面。至於真正去採訪的,許多是八卦,或者沒有新聞價值,可有可無的垃圾新聞。

 ●沒有美學:畫面雜亂,很難看

 隨便看一「組」晚間新聞的畫面。中間一行字:「正妹大腿遭燙傷,米糕名店判賠」,配合主播的聲音報導。右上角有個文字方塊:「劉政池陽違法興建行館」。最下面是跑馬燈:「動物園長頸鹿,農曆年亮相」。右下角還有「威力彩號碼」和「時間」。五個訊息同時出現,這樣美嗎?會不會傷害腦神經啊?

 也許因為我們天天看,如處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外人卻一眼就能看破。但這些只是病情,病因則是:

 (1)根深蒂固的「戒嚴遺毒」;
 (2)九十年代以後的「利潤掛帥」;
 (3)最近的「中國因素」。

 ●戒嚴遺毒

 國外有許多偉大記者,上戰場採訪不怕槍林彈雨,揭發弊案不管威脅利誘。為什麼台灣比較少這樣的記者?也許是戒嚴時代被嚇壞了,影響至今。

 我小學時還沒有電視,主要資訊來源是報紙和廣播。那時家裡訂新生報,副刊有劉興欽的漫畫《大嬸婆》,以及我的啟蒙武俠小說《縱鶴擒龍》。另外還有《古春風樓瑣記》專欄,專寫清末明初的政壇軼事;它的文體半文半白,剛開始時似懂非懂,但隨着年級增加,欣賞能力也就逐漸提升。

 報社在中山堂附近,離我家不遠。後來讀《景美看守所》才知道,六〇年代時,有許多新生報記者、編輯被當作匪諜抓起來,那棟白色大樓經常有人墜落死亡,都是被「陳文成」掉的。新生副刊的主編童尚經也被捕,罪名之一是他在蔣介石生日那天刊登一篇名為《鬼節》的文章。那天也是西方的萬聖節,亦即鬼節。但他百口莫辯,還是被槍決了。

 戒嚴時代寫文章稍不小心,就會惹禍。作家王鼎鈞有段回憶:

 『10月10日是國慶,25日光復節,31日蔣介石生日。「光輝的十月」不准刊出或播出任何「死亡,病危,破產,高樓倒坍,孤島漂流,王朝覆滅」的題材。但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慶之故,歡樂氣氛不能太早開始,10月1日那天不能有「祝壽慶生、開張剪綵」的新聞,電台不准播快樂幸福的歌曲,連氣象報告播出「長江下游天氣晴朗,台灣海峽烏雲密布」,治安機關也要查究。

 我們現在笑北韓,其實台灣也曾經一樣糟糕啊。那時每晚有聯播節目,所有電台都必須播放,以達到洗腦的目的。在熟悉的「嘟」一聲後,就會聽到「剛剛最後一聲是中原標準時間八點整」,接着開始「國語新聞」、「閩南語新聞」、「反共歌曲」、「鐵幕透視」、有時還有廣播劇。

 電台被嚴密監視。五十年代的廣播巨星崔小萍後來被誣告是匪諜,關了十年。王鼎鈞也在中廣工作,因不肯加入國民黨,而被長期監視,後來設法移民逃去美國。

 進入初中之後,知識漸長,我對時事更好奇。那時柏楊在《自立晚報》寫《倚夢閒話》專欄,用幽默誇張的口吻,嘻笑怒駡社會現況。我也模仿他的筆調作文,卻被國文老師痛駡了一頓。柏楊後來因為翻譯一篇《大力水手》漫畫,被控嘲笑蔣氏父子,以匪諜論罪,下獄十年。

 《文星》雜誌也在那時創刊。李敖寫了一篇《老年人與棒子》,挑戰上一代,成為年輕人的偶像。他後來以內亂罪被抓。

 李敖跟徐復觀的中西文化論戰,初中生的我讀得津津有味。十四、五歲的小孩其實已有足夠的語言和邏輯能力,可以思考國家與世界大事。但經歷過戒嚴時代的父母卻要子女謹言慎行,以免惹禍。影響至今,許多高中甚至大學,竟還禁止學生接觸政治,怪不得外國的高中生能夠侃侃而談,我們的大學生卻宛如小孩常裝可愛。

 高二時,報上有則消息,説「彭明敏等人撰印『宣言』,意圖顛覆政府....」過幾天又說他表示悔悟,政府決定寬大處理。

 當時我並不知道,彭明敏是台大教授、國際法專家。更不知道再過幾年,台灣會被趕出聯合國。而彭教授是台灣駐聯合國代表團的顧問,因為看到危機而撰寫《台灣自救運動宣言》,主張「制定新憲法,實現真正民主,以新國家身份加入聯合國」。

 戒嚴時代的報紙,宣傳多於真相。有些新聞該報導而沒報導,譬如「彭明敏主張什麼」;有些新聞是謊話,譬如「我聯合國代表權堅若磐石」或「彭明敏悔悟」。彭明敏並未「悔悟」,他被軟禁在家,卻神奇地逃出台灣。這些真相,我出國後才知道。

 戒嚴的遺毒,並不因解除戒嚴而馬上消失。就像我們以為應該不會再有違法監聽了,黃世銘案卻提醒我們老大哥還在竊聽呢。上一代的父母、師長都不敢造反,年輕記者並無典範可以依循,以致捍衛新聞自由的勇士,只是鳳毛麟角。

 ●利潤掛帥

 解嚴之後,戒嚴遺毒還未完全消除,另一種新的病毒就已經開始蔓延。

 1997年左右,有位記者說要來訪問我關於勞基法擴大適用白領的問題,我跟她約了時間,並且作了些準備。但她一開口,我就發現她連勞基法ABC都不懂,而且也沒有耐心聽,一直說她只要5秒鐘的畫面,「給我一句話就好,一句話!」。

 愈來愈多的電視記者像她這樣。電視台老板為了省錢,無意培養有知識,有經驗的資深記者。每次來採訪,都是年輕、不專業、薪水低的新手。這樣,怎麼可能有好的新聞品質呢?

 在「利潤掛帥」政策下,新聞專業不見了。新聞記者不須追新聞,只要抄襲平面媒體或網路八卦即可。一句話式的膚淺報導不是破題,而是內容的全部。晚間新聞中有置入性行銷的影子,觀眾看到的可能是「假新聞」,就好像在食用油中摻了假油一樣。更糟糕的是,政府自己也作置入性行銷,為了政令宣導,犧牲新聞自由。

 電視台不再被當作媒體來經營,而只是集團企業的一環,目的在替集團的利益護航,或為大老闆經營政商關係。問題是:如果集團內的食品公司違反了食品安全法,石油公司發生了工安事件,或者電子公司的廢水汙染了河川,同一集團的電視台或報社要不要報導?要不要揭弊?

 有人說,在資本主義體制下,無可奈何啊。媒體經營需要大資本,一定是由大財團買去,怎麼能夠限制什麼樣的財團可以買,什麼樣的財團不能買呢?有人以為,我們管不了民營媒體,只能努力經營公共媒體。

 這些看法都似是而非。姑且不論台灣的公共媒體發展至今,仍然無法走上正軌。即使作得再好,公共媒體也只佔微小的比例,對整體的媒體改革真的有幫助嗎?

 政府必須以身作則,嚴格禁止任何新聞置入性行銷。更重要的是,重新確定媒體產業的公共性質,規範其社會責任。因此,不管媒體的產權是公有的,還是私有的,經營目標與方法都必須符合公共利益。世界各國不乏將私有媒體交付公益信托的例子,台灣的媒體改革應該朝此目標走才對。

 ●中國因素

 最近,又出現一種威脅新聞自由的新病毒:中國因素。

 台灣媒體有置入性行銷的新聞,已經很慘了。買主是政府,更不應該。最駭人聽聞的是,那個買主不是台灣政府,而是中國政府。

 中國政府在台灣購買節目,置入假新聞一事,早有所聞。新頭殼記者林朝億取得一份《2012福建省長訪台宣傳計畫》,提供了具體的證據。他比對後來中國時報對福建省長蘇樹林來台活動的報導,果然都是依照計劃,把中國的宣傳稿當作新聞發表。對「新聞中的中國因素」有深入研究的自由亞洲電台記者李志德也說,中國政府的「大外宣」計畫,砸下450億人民幣在全球各地進行宣傳,以重塑中國國際形象。台灣當然也是宣傳的目標。

 中國在台灣的宣傳內容,當然不會只是觀光旅遊或經濟投資,也會包括中國認同、一國兩制,透過假新聞或名嘴的舌粲蓮花,巧妙地置入觀眾的腦袋裡。

 看來,捍衛新聞自由已經成為國家安全問題了!

 ●網路時代

 在戒嚴時代,新聞就是宣傳,台灣沒有什麼「新聞自由」的傳統。雖然解除戒嚴,民主化也已二十年了,媒體卻沒有重新建立專業標準與傳統,以致「利潤掛帥」和「中國因素」長驅直入,再度威脅新聞自由。

 好在還有網路。網路創造出更自由、去中心化的資訊流通方式。言論廣場不再被幾個大報所控制,個人比以往更有發言權。資本力量與中國政府,到目前為止還無法完全控制網路,也許這就是新聞自由的復興基地。

 可是,網路還無法取代主流媒體的影響力。改革媒體,捍衛新聞自由是當務之急。政府當然責無旁貸,但正如李志德說的,「中國因素是結果,專業墮落才是原因」。在草菅人命的戒嚴時代,因為有許多高貴的靈魂勇於捍衛自由,最後才能突破黑暗看見光明。對抗利潤掛帥和中國因素,需要更多公民挺身而出,捍衛新聞自由,以及我們的民主價值。(本文刊於人本教育札記 2014年2月號以及躲藏世界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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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