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日報駐華府主筆王景弘專題分析

　一九七一年十月二十五日，聯合國通過二七五八號決議案，「驅逐蔣介石集團代表，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席位」，結束了二十二年的聯合國「中國代表權」之戰。 

　如此決議，不但「中華民國」被逐出聯合國，「中華民國」政府代表「全中國」的虛構更完全穿幫，其外交處境江河日下，它統治台灣的「法統」更受動搖。

　這樣重大挫敗是誰的責任？國策顧問陳隆志認為帳要記在蔣介石頭上，因為蔣介石堅持「漢賊不兩立」，不接受兩個中國的安排，致造成「賊立漢不立」。前外交部長章孝嚴不同意此立論，認為中華民國被排出聯合國是「國際情勢」使然。他並要求外交部公開機密檔案，以證明蔣介石當年曾盡力保衛中華民國在聯合國的代表權。

　在台北檔案未公開前，要對此事作一完整評斷並不容易，但從美國已經解密的檔案來看，國際情勢的演變固然是因素之一，但蔣介石堅持法統之論，「寧為玉碎，毋為瓦全」之說，既默許雙重代表權的決議案，卻又「公開不反對，只是暗地裡支持」，和公開仍反對中共入會，把雙重代表權案只當作是阻止中共入會的手法，也是失敗的因素。(HTTP://www.southnews.com.tw)

　蔣介石雖說默許雙重代表權案，但他對美國方面強調，如果把安全理事會的席次也讓給中共，那將動搖中華民國存在的法律基礎，他絕不能接受。如此要價，後果可知。

　在美國解密檔案中，有一件極機密文件可以看出蔣介石對一九七一年聯合國代表權之戰的決策和考量，那是在尼克森檔案中有關「蔣介石總統與墨菲先生會談記錄節要」。

　墨菲大使擔任過國務次卿，被蔣介石視為老友。一九七一年四月，他奉尼克森總統之命，專程到台北，與蔣介石商談改變聯合國戰略，以雙重代表權方式，使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入聯合國，中華民國繼續保留其席位。(HTTP://www.southnews.com.tw)

　墨菲四月二十三日在中山樓與蔣介石進行會談，外交部長周書楷在座，新任駐美大使沈劍虹擔任傳譯。

　墨菲大使開始便說出來意：美國與中華民國間有關聯合國事宜，已出現一些問題。「當前的問題不是美國所製造，而是世界局勢的變化，和新起的國際走向所造成。」面對新的情勢，雙方應共同研究是否循老辦法因應或找出新的辦法來對付聯合國代表權問題。墨菲稱尼克森非常懷疑維持老辦法的可行性。經過審慎研究，「相信如沿用老套，今年或最遲明年便要遭遇失敗。」

　蔣介石問墨菲，目前美國政府對因應此事有何建議。

　墨菲說，因為情勢改變，如果沒有新的方式，阿爾巴尼亞的決議案（中共取代台灣）會被通過，重要問題案會失敗。美國的構想是「以雙重代表權案替代重要問題案。」新的雙重代表權案可能在前言表明贊同會籍普遍化的原則，繼而建議以雙重代表給予中國，「而不指出爭執雙方何者是中國的唯一代表，因為那是爭執雙方應自行解決的問題。」(HTTP://www.southnews.com.tw)

　墨菲強調：此項新建議提交聯合國會員國時，應作為真誠解決中國代表權問題的努力，而不只是一個詭計。「另一方面，中共政權可能不接受此方案，並拒絕進入聯合國。」

　因為墨菲報告的雙重代表權構想，未提對安全理事會席次的處理，在蔣介石追問下，他說，「新的方案將避免此點，以便中華民國能保持其在安理會席次。」

　蔣介石的談話仍以阻止中共入會為重點。

　墨菲提議以雙重代表權案替代重要問題案，如果不提重要問題案的程序問題，而雙重代表權案得以優先表決，通過的可能性便增大。

　蔣介石當即表示從法律觀點而言，「重要問題案仍應作為阻止中共入會的主要手段。因中共仍被譴責為聯合國的敵人，任何試圖使其入會的行動，都應視為重要問題。」

　他主張不論重要問題案能否成立，都應再提會，而且他還設下另一個意在阻止中共入會的障礙：「如果美國認為必要提出新方案，那必須規劃為保障中華民國在聯合國大會的會籍與其在安全理事會的席次，因為這兩者不可分開。」

　蔣介石要求保住台灣在聯合國大會及安理會的席次，當然是因為他知道雙重代表權案的結果，不可能讓「中華民國」保持安理會席次，而中共只當一個普通會員。即使有此安排，中共也不會參加，那正好合於蔣介石心意：把雙重代表權案當一個謀略。

　但在這次坦誠的會談中，蔣介石還說出他真正擔心的問題：他統治台灣的法律基礎。他強調：「把中華民國在安理會席次讓給北京政權，將會損害中華民國存在的法律基礎。如此對我國國格與傳統的羞辱，絕不能接受。」(HTTP://www.southnews.com.tw)

　蔣介石把他的立場歸納為五點：
　第一，希望重要問題案仍提出。
　第二，如果美國預見困難，中華民國不會制止美國提出新方案，只要新方案不要對中華民國造成任何嚴重損害。
　第三，任何接受北京政權成為聯合國大會會員的新方案，即使北京拒絕加入，已經對中華民國造成足夠的損害。
　第四，新方案必須盡力保障中華民國在安理會席次，以維護中華民國的基本立場和聯合國憲章的完整。
　第五，如有任何國家試圖修正中華民國應保有安理會席次的新決議案，美國應盡全力加以制止。

　對此要求，墨菲保證「美國將堅持依美國所支持之決議案文字通過，不能有修正案。」(HTTP://www.southnews.com.tw)

　蔣介石又提出要求美國不要作為新方案的提案國，但似乎又覺得不妥，遂再表示雖然他希望美國不要作為提案國，但此事仍由美國衡量利弊得失，自作決定。

　蔣介石雖已默許雙重代表權案的提出，但以下這三段他與墨菲的對話，更能突出他堅持「不兩立」的思考與心態：

　「蔣總統再強調中華民國在聯合國大會及安理會席次的不可分割。如果中華民國在安理會席次被奪取，則中華民國將別無選擇，寧為玉碎，毋為瓦全。」

　「墨菲開玩笑說，如果我們照舊套，遭受挫敗，那玉真的要碎了。」(HTTP://www.southnews.com.tw)

　「蔣總統說，他完全瞭解此後果，但我們的法統及道德傳統，不容許我們在聯合國與叛亂政權共存。」

不接受安理會席次讓北京

　在此之後，美方檔案未再見蔣介石親自交涉聯合國代表權案的文件，但他在會談中定下的原則，限制了外交部對代表權保衛戰的努力。因為他承諾的只是不阻止，也即不公開反對美國建議的雙重代表權案，外交部便公開講硬話，反對中共入會，暗地裡又希望友邦支持重要問題案及雙重代表權案，如此立場自然難收功效。

　蔣介石與墨菲會談時，美國與中國還沒搭上線，美國承諾新案採「簡單雙重代表權」方式，不提安理會席次。到季辛吉秘密訪問北京，尼克森七月十五日宣佈翌年要到中國，整個情勢改觀。

　根據美國解密檔案，七月三十一日，美國國務卿羅吉斯約見我駐聯合國代表劉鍇，正式知會我方，他將在八月二日正式宣佈美國的決定，美國經過密切磋商所得的結論是只有透過雙重代表權案，及以多數決定安理會席次誰屬的方案，才能保住中華民國的會籍。羅吉斯特別警告，中華民國「不能給人有反對此案之印象，才能使本案獲多數。」(HTTP://www.southnews.com.tw)

　同一天，美國駐台北大使馬康衛也向華府報告，他會見外交部長周書楷，把羅吉斯國務卿對劉鍇表達的立場重述。他說，周書楷接受美國要宣佈雙重代表權案的決定。「中華民國必須公開反對雙重代表權，但不會去運作反對，或給人留下全力反對的印象。」

　在八月二日羅吉斯宣佈雙重代表權案之後，周書楷於三日代表中華民國政府發表聲明，說了一大堆反對中共入會的道理之後，重點只要求「愛好和平與正義的國家，團結一致，擊敗阿爾巴尼亞所提之決議案。」明眼者一看便發現他對雙重代表權案，既未表支持，也未說反對，從他兩天前所聲明要公開表示反對已退後一步。

　但國民黨政府最擔心的仍是其代表全中國的虛構被戳破，八月二日，馬康衛大使報告華府，周書楷打電話給他，行政院長嚴家淦和蔣經國對美國聲明提到「中華民國有一千四百萬人口，比聯合國九十二個會員國的人口多」，感到很不快，因為中華民國在聲明中要提它代表七億人口，如果美國說只代表一千四百萬人口，那明顯指斥中華民國政府的主張，使中華民國政府很尷尬。

　八月二十一日，距聯合國表決中國代表權問題只剩兩個月，但雙重代表權案中是否提出安理會席次的問題都尚未決定。

　美國大使館報告國務院，北美司長錢復在磋商時表示，外交部已訓令所有駐外使館對駐在國政府明確表示，「中華民國政府希望對重要問題案及雙重代表權案都投贊成票。」

羅吉斯宣佈雙重代表權

　對於美方所指出有許多國家支持在決議案中提及安全理事會席次的事實，錢復並未辯駁，但他表示，如果包括安理會席次的方案由美國及其他國家聯合提出，「會給中華民國帶來嚴重的內部困難」，如果稍後其他國家對雙重代表權案認為有修正，增列安理會席次問題的必要，則中華民國政府較不反對。

　此項立場也經劉鍇於八月二十六日在紐約向美國代表布希表達。台北有安理會席次不能拱手讓人的上意，外交部設法觀望、拖延，希望美國不要一出手便提安理會席次。

　八月二十八日，國際組織司長翟因壽告訴美國大使館，外交部在八月二十一日發出第二道訓令，指示駐外使館促駐在國支持「簡單雙重代表權案」，並說明「中華民國不能支持該雙重代表權案」，但請駐在國「不要跟隨中華民國政府的立場」。外交部也指令試探駐在國對提及安理會席次問題的竟見，但不要表示反對立場。

　如此行動，自然顯得混沌：中華民國自己不支持雙重代表權案，卻要求友邦投票支持。如此作法不像努力要保衛自己的席次。

　八月三十一日，馬康衛大使報告華府，周書楷在會談中要求美、日兩國初步不要提安理會席次，因為在高層會議中他說明美國有誠意避免提安理會席次，如果改變，會造成內部困難。

季辛吉訪北京情勢改觀

　周書楷向馬康衛表態：中華民國政府面對死忠支持者反對帶安理會席次的雙重代表權案。但簡單雙重代表權案提出後，中華民國政府準備考慮其他國家的修正案。

　台北的拖延使美方更心急。顯然台北並不知道季辛吉在七月訪問北京時，對周恩來已經說明美國要把安理會席次讓中共拿走的計謀。

　根據已解密的季──周會談記錄，季辛吉告訴周恩來：美國將撤回重要問題案的觀點，同意中華人民共和國以一般多數進入聯合國。但「我們將聲明排除現在聯合國有席次的國家，需要三分之二多數通過。」(HTTP://www.southnews.com.tw)

　季辛吉向周恩來保證，如此一來，「你們將可以得到分給中國的安理會席次，而且，只要你們能糾合到三分之二多數以排除現有成員，你們便成為聯合國的中國唯一代表。」

　季辛吉的心計，羅吉斯國務卿也未必知道，但他在九月三日訓令馬康衛大使去見周書楷，言明雙重代表權案過關希望極小，連連署提案都有困難。友邦國家都認為如果不提安理會席次給中華人民共和國，雙重代表權案毫無希望通過。

　助理國務卿葛林在九月十日報告羅吉斯，周書楷對美方的訊息回覆稱，因為長期堅定的立場，中華民國對如此決議案需作公開聲明，但會「在幕後推動」。羅吉斯在第二天報告尼克森，周書楷書面回覆雖然強硬，但口頭表述則帶彈性，「希望雙重代表權案成功」。

　九月十六日，周書楷率沈劍虹、劉鍇、翟因壽、錢復在華府與羅吉斯會談，國務院會談記錄顯示，周書楷表明：中華民國政府最高限度所能做的是「不運作反對複雜雙重代表權案」，「如果被友邦問及，中華民國大使將回答：希望雙重代表權案能通過。」

　周書楷說，他願意回答友邦有疑問者，因為「有些事情不能白紙寫黑字。」(HTTP://www.southnews.com.tw)

　美國國務院在九月二十三日通電駐外使館指出，中華民國政府二十三日在台北發表的聲明，「只是供內部消化」，並非表示中華民國政府反對通過雙重代表權案及把安理會席次讓給中華人民共和國。周書楷部長已知會美國，中華民國政府必需作此聲明，但幕後推動雙重代表權案，以作為保障其在聯合國席位之有效方式。

　國務院也指出，中華民國政府同意美國駐外使館向親中華民國的駐在國保證，中華民國政府希望雙重代表權案能通過。

「寧為玉碎，毋為瓦全」

　台北如此消極，已難擋國際情勢變化所帶來的衝擊。在聯合國表決代表權問題前，中華民國對外邦交頻傳中斷，而季辛吉還選在聯大投票前訪問北京，讓敏感的外交官意識到美國的雙重代表權案只是應付性質，以免尼克森受到背棄中華民國之攻擊。

　蔣介石堅持要求的重要問題案表決失敗，而阿爾巴尼亞案又在雙重代表權案之前優先表決通過，蔣介石「玉碎」一語成讖。

　這段公案和當年外交部次長楊西崑秘密建議台灣應宣佈成立「中華台灣共和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劃清界線，並成立以台灣人佔三分之二，外省人佔三分之一的新政府，正突顯出蔣介石外交政策重點在保住其「法統」，以虛構的代表全中國，來保持其統治台灣的合法性。因為如果中華人民共和國取得「代表全中國」的地位，蔣介石的政府便失去當年代表盟國接管台灣的地位。

　蔣介石沒有接納宣佈台灣獨立的建議，也沒有「還政於民」，成立台灣人佔多數的新政府，但是在一片革新保台聲中，蔣經國一九七二年組閣，提高台灣人在內閣的人數，開始美國外交官所形容中華民國的「台灣化」，只證明不顧現實的虛構「漢賊不兩立」政策，和「寧為玉碎，毋為瓦全」心態之錯誤，其貽誤時機，造成「賊立漢不立」的玉碎局面，不能說沒有責任。(HTTP://www.southnews.com.tw)

(2002.07.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