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謝志偉專欄 首頁

沒有「黑外黨」哪有「白內葬」

 猶太人是一個擁有絕頂睿智的民族,由於命運多舛,他們發展出一種面對各類打擊,仍能自我解嘲、接近黑色幽默的深沉特質。而日來見到連宋他們總統大選兩戰皆北瞎鬧逾半年後,當選無效官司敗訴又不服輸的醜陋表現以及兩蔣分別在近三十年及十五年前「風光」國葬後,如今卻又傳出「二次國葬」的可能,我不由想起一則拉比(按:猶太人的經師,同為宗教和精神導師,在族人中享有崇高地位)的故事:

 某人家中鬧雞瘟,求教拉比,得了指示後,興高采烈回家。不料,雞隻照死不誤,他又去找拉比尋求對策,獲得指點後,再度信心滿滿回家。哪知道,隔天,雞隻又死了一堆。滿面愁容地,他第三度登門,問拉比尚有良方否。拉比回答說:「有是有,不過,你還有雞隻可死嗎?」

 連宋死纏爛打,不惜耗費寶貴的社會成本,準備硬拗下去,「是否還有雞隻可死」,年底立委選舉結果自有分曉,暫且不勞吾人費心。然兩蔣合計在台戒嚴三十八年,一身污穢,兩手血腥,班班可考,在位期間,九萬個政治犯判刑,其中八千名槍斃,且為一黨一人之私,以「一天無兩日」硬肩「漢賊不兩立」,遺禍台灣至今,別說早無「雞隻可死」,更別提當年超高規格、舉國皆悼的國葬場面了。

 當初人都已升天(?),如今旗還要降半,本人願意在此和國人一同回顧兩蔣第一次國葬的「不可思議」及展望一下第二次國葬的「無法想像」。

 首先,莫忘了,台灣不僅有獨裁者的慈湖和大溪(頭寮)「兩陵寢」,還有戒嚴時代無辜死難者的「亂葬崗」:光是台北市六張犁公墓頂的亂葬崗,民國三十八年至四十三年的白色恐怖時期,粗估就有兩百多個遭槍決的異議份子埋屍於此,萬仁導演的電影《超級大國民》即是以此段不堪的台灣歷史為背景;另,台視刻播映中的《台灣百合》也是有所本。對照著兩蔣「陵寢」的森嚴肅殺,亂葬崗的蒼涼荒蕪不正無言地控訴著當年兩蔣帝王般的「國葬」之謬誤!

 政治受難者埋身亂葬崗非自伊始,中國清朝蒲松齡所著《聊齋誌異》裡的〈公孫九娘〉就是以清朝順治十八年(1661)時,生於明末的山東棲霞人于七抗清十五年,最後成千上萬無辜百姓慘遭清兵殺戮(不殺戮,如何「順治」!)並掩埋於亂葬崗之歷史事件為背景。

 故事中的「萊陽生」亦有親友數人被殺,於前往亂葬崗祭拜時,卻因緣際會與同鄉而亦葬身其中的倩女「公孫九娘」相戀。人鬼數夕相處後,終須分離,臨別,九娘囑咐萊陽生莫忘了隔日將其骨骸收拾回鄉,葬在其祖墳旁,「使百年得所依棲,死且不朽」。

 萊陽生雖答應了,傷心之餘,卻忘了問墓地標誌。次日,萊陽生再來亂葬崗,只見「千墳累累,竟迷村路」,怎麼都找不到九娘的墓,只得黯然離開。半年後,萊陽生思念九娘不過,再返「亂墳地」尋九娘,但見「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無論如何都是不見九娘倩影。臨走時,九娘雖現身丘墓間,卻遙遙慍目相向,不予接近,顯係怨恨萊陽生當初未能守信次日來收骨返鄉之諾。

 若果吾人將亂葬崗之「千墳累累,竟迷村路」解為無可「標記」,致難尋個體──以九娘為例──這正應了結構主義所指,「意義之體現有賴周遭因素之襯托」,地標不定,則查無此人,錯過時辰,骨骸未能歸鄉,魂魄蹉跎於虛無縹緲間,則成永無「定位」之局。加害者「尊貴權重極是,揚眉吐氣」於廟堂上,受害者「面目人事全非,隱姓埋名」於亂葬崗,唯「沒有地標,沒有真相」八字可狀。

 「眾鬼千墳累累,渺渺難尋所求」對照著「一朝陵寢巍巍,時時引人觀拜」,回到當下,我們先看幾個用語,就能得知當年兩蔣國葬的荒謬所在。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老蔣辭世,當時官方發佈消息引的是以專為帝王「嗝屁」所用的「崩殂」,之後的「謁陵」,同樣也是專指皇家「祭祖」所用。除了死者遺體在國父紀念館供人瞻仰數日外,行政院且下令,從四月六日起開始為期一月的「國喪」,全國「停止娛樂、宴會及各項慶祝集會三十天」,軍公教人員一律著素色服飾,並配戴二寸半寬黑紗,為「蔣公戴孝」,後因「娛樂行業停業三十天」實在影響民生太鉅,乃改為到十六日下葬時為止,但是為表舉國哀悼,「全國」竟然自十六日起至十八日止禁屠三天!

 此外,各公私立機關一概布置禮堂,供民眾前往跪拜。各級學校則是要求學生分批輪流到校內搭建的禮堂敬禮哀悼。等到出殯那天,多數行業,甚至包括醫院都停止營業,沿途數十公里,凡是不合喪悼氣氛的廣告都拆除,交通路口則搭牌樓,外加分派沿路機關行號「擺攤」路祭。這等連古代帝王看了都要自嘆弗如的排場,要不算是「國葬」,那恐怕從此國內外沒有元首敢「崩殂」了。

 當時年紀尚輕者或因未出生而不克躬逢其盛者,可找出鄭南榕烈士所發行的自由時代系列叢書第十三號《失敗的悲劇者蔣介石》一書來翻翻,當知該國葬「噁心」之一二。若還難想像,可再找出譬如隔年四月四日台北市金華女子國中所「恭印」的《總統 蔣公逝世週年紀念文集》讀讀,裡面計收該校二四四個一年後依舊「痛不欲生」的學生所寫的哀悼文章。由於內容從「風狂雨驟,雷電交加,天地同悲」到「蔣公精神長相左右」實在肉麻到不行,抽幾個標題看看即可:〈謁陵記〉、〈總統 蔣公病中隨筆讀後感〉、〈從淚的洗禮中站起來〉、〈怎樣實踐 蔣公遺訓〉、〈哀慕〉、〈愁雲慘霧哭英靈〉、〈恭讀院長「守父靈一月記」有感〉、〈盛德永懷〉、〈十大建設中的北迴鐵路〉。

 人生實難逆料,當時我們都以為一九七五年的四月五日已經是全國最悽慘的日子了,沒想到十二年後,蔣經國也走了,這會兒,國民黨的中央日報因為哀痛逾恆到不行,也忘了,論輩份,小蔣不能死得比老蔣還令百姓傷痛的規矩──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三日,小蔣嚥下最後一口氣,二月,中央日報就出了厚厚一冊《歷史巨人的遺愛》,第一篇「一月十三日 星期三 天氣晴.多雲」,第一句話就是「這是中華民國歷史上最悲痛、最感傷的一天」。咦,「中華民國歷史上最悲痛、最感傷的一天」不是老蔣死的那一天嗎?「總統位子」可傳子,連「最悲痛、最感傷的一天」也可以列在點交清冊上?老蔣死時,「雷電交加,天地同悲」,那小蔣走時,「天氣晴多雲」,不就該「普天同慶」了?小蔣走時剛解嚴不久,國內外局勢已不如老蔣當年,儘管如此,出殯陣仗依舊帝王格局,就不一一詳列。從此,「大溪陵寢」加「慈湖陵寢」,被外來政權視為沒有文化的台灣,卻有了兩座帝王「陵寢」。

 蔣介石一生殺人無數,像黑幫般地從中國殺到台灣,從革命元勳殺到台灣百姓(見李筱峰:《台灣人應該認識的蔣介石》),明著來,暗著殺,未曾間歇。而蔣經國雖然死前數年漸知勢不可違,乃稍有悔悟;然戒嚴當權時代,又關又殺,亦不在少,一個美麗島事件,尚且幾幾將台灣菁英一網打盡,若非海內外人奔走營救,難保不是另一個「二二八」。

 總之,當年浩蕩國葬已舉行,兩蔣遺體在台入土是好事,惟今日民智和檔案已開,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受害事實」至少已透過「補償」予以確認,說難聽點,多人尚思鞭屍而不可得,恨「得而誅之」之不可行,至若當年在戒嚴時被連逼帶騙披麻帶孝的我們,既悔且怒都來不及,寧有在解嚴後接受為之「舉國」哀悼降半旗之理?於理,難行,於情,於法,又有哪一項說得通?

 既入殮,已封棺,再美好,亦莫動,法國作家小仲馬(1824-1895)的《茶花女》裡一個場景給了我們最清楚的示範:熱愛茶花女的阿芒得知前者的死訊後,親至墓園挖墓開棺,待確認後,準備另埋他處。現場景象如下:

 棺蓋才打開來…儘管棺材上撒滿了芳香的花草,一陣臭味仍撲鼻而來…鬆開裹屍布…那模樣看上去真是嚇人…也教人毛骨悚然。雙眼成了兩個窟窿,嘴唇爛掉了…我(按:小說之敘述者,非阿芒)唯一能做的就是打開碰巧帶在身邊的一只嗅鹽瓶,拚命地嗅著。

 早已隆重國葬過的兩蔣若要移葬入土,雖不開棺,然一旦還要再來一次以降半旗來象徵舉國哀悼的「國葬」,不啻是鼓動人民在心裡將兩蔣開棺,重掀兩蔣戒嚴時代的種種不堪,則吾人不難想像:棺蓋才打開來…

 沒有「黑外黨」(黑幫外來政黨)哪有「白內葬」(死於白色恐怖的內亂犯之野葬)?唉,何苦?「國」家出錢讓兩蔣安「葬」,不也是國葬?不也夠了?連宋馬等泛藍至今敢囂張若此,不正是因為民主化後,兩陵寢照樣文風不動,而亂葬崗卻依舊雜草叢生?多言無益,有詩為證:

  戒嚴時代白內葬,皆因來了黑外黨
  洗腦再兼手腳綁,不明人間有冤枉
  帝王陵寢引人賞,亂葬崗裡知誰躺
  旗若半降民怨長,藍不領情心喊爽

http://www.southnews.com.tw 2004.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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