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謝志偉專欄 首頁

從吵沒族到沒吵族

 「吵」者,發雜音,壞好事,烏鴉嘴也。從「少」,乃「炒」之省,鏟子翻轉發雜音,卻也不無猶如「大把葉炒成小碟菜」,「越吵人越少」之意也。至於「沒」者,本有命,不平鳴,致喪命也,義可通「歿」。是以,「吵沒族」者,「吵了命就沒一族」之省也。而什麼時代,什麼人物能讓人民因為說話不合意而將之變成「吵沒族」?惟戒嚴體制下的國民黨兩蔣時代憑其軍警情特暴力才做得到!

 當初日人據台底定,反抗者殺無赦,當然可惡之極不可忘。然台灣人即便在殖民統治的年代裡,後來都學到了「有話得說」的現代民主基本精神,請願也好、抗議也好、組社也好,雖然因為「吵」被關、被打的人無數,但因「吵」而沒命的,倒少有聽聞。沒想到,「祖國」來了後,「二二八」、「清鄉」、「綏靖」加「白色恐怖」,直到一九八○年代,其結果就是,「吵沒族」全殺光了,剩下的台灣人大部分成了「沒吵族」──「沒人敢再吵一族」。除了少數例外,大部分有台灣意識的人別無他途,只能默默地分享台灣人「趙漆濤」的命運。

 聽過台灣人「趙漆濤」的故事嗎?台灣人趙漆濤半生抗拒日人統治,然在歡迎「祖國」「光復」台灣後,眼看一個個有良知的醫生、老師、工人、學生紛紛被國民黨捕捉下獄,或槍斃,或判刑,男女不分,老少通抓,從此任憑任何人以任何條件威脅利誘他加入國民黨,他都一概拒絕。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被逐出聯合國後,蔣介石在台灣依舊戒嚴如故,白色恐怖的氣氛照常籠罩在台灣上空。幾天後,這一年尚未過完,老弱病重、年近八旬的趙漆濤在臨終前氣若游絲地要求家人,無論如何要在他斷氣前幫他加入國民黨。訝異不止的家人不敢相信他們聽到的話,長子彎下腰,貼著眼看隨時就要駕歸道山的老父耳朵問說,他們都知道老爸痛恨國民黨不是沒有理由的,如今臨終反而要加入國民黨,他們實在無法理解。這時,台灣人趙漆濤喘著氣,斷斷續續地吐出了他這一生的最後一句話:「死…死,死一個,算…算,算一個啊!」面對無能為力的戒嚴時代,除了黑色幽默一下,還能怎麼樣呢?

 因著前人的犧牲,台灣在解嚴十七年後,終於既不會再有「吵沒族」,也不再有「沒吵族」了。於是,舉凡國民黨當年依恃暴力和洗腦方式所強加諸於人民腦海裡牢不可破的「堅強信念」如今一一受到挑戰而斑駁剝落。其中關鍵當然在「正常化」三個字。於是,被埋沒在大中國陰影之下半世紀的「台灣史」重新面世,「中華民國」在哪裡?還存在嗎?台灣的主權屬於誰?甚至所謂「我們的國父、我們的憲法、我們的國歌、我們的國旗、我們的國號,全部都是外來的,為什麼?」諸如此類過去被壓制下去的問題都一一浮現。這當中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已退休的台大歷史系外省籍教授逯耀東投書某報,跳出來批罵擔任教育部高中歷史課程綱要小組召集人和小組成員:本省籍的逢甲大學歷史系教授周樑楷及同為本省籍的玄奘大學通識中心教授黃清連。

 逯耀東教授會跳出來,據他說,因為周、黃兩人都是他教過的學生,他曾待之如家人,情誼不僅於師生。這就有意思了。台灣史和中國史怎麼編,區隔在哪裡等等,當然是可討論的學術問題,但是逯老師隨便引網路資料唬窿兩下,就跳過學術討論,直接警告他的學生:「要有脊樑」。其目的當然不在「論理」,而在「教訓」,所以他對媒體說是:「關門打小孩」。這麼關鍵、如此嚴肅的學術議題,可以用中國傳統父權觀念的「打罵」來解決嗎?

 台灣人在民主化的過程裡,此一禁錮我們半世紀的「返祖父權」思維不正是阻礙人民培養獨立思考的一塊大頑石嗎?這種「關門打小孩」的思維不就是當年造成台灣出現「吵沒族」和「沒吵族」之恐怖戒嚴手法嗎?再看,「沒有脊樑」之責,周樑楷和黃清連兩位教授沒有脊樑嗎?只要問問台灣的中文系和歷史系裡面,即便在解嚴後的今天,有幾位老師敢基於學術和知識份子的良心,挺身為台灣這塊土地與其同儕、師長相辯甚至相抗,就知道周、黃兩位教授有無脊樑了。然後,我們再問,一九六○年代在台大就讀的逯耀東教授,自己不也曾因「後來自承是幼稚的左傾毛病」而被國民黨小小「白色恐怖」過嗎?如此,他不也曾是「沒吵族」的一員嗎?一九七七到一九九一年,他在香港任教,之後回到台大任教。那十四年的光陰,台灣歷經美麗島事件、解嚴、蔣經國去世,至今台灣總統直選都已經是第三回了,作為一個史學家,他對這些發生於此地的重大變化,能無動於衷嗎?我能充分了解,顯然受限於外省人之國家認同特性,逯耀東當年只能自顧著「勒馬長城」的神氣,但是如今,至少他應該有褪除「故步自封」的勇氣吧?

 逯耀東教授學術水準如何?本人專業非為歷史,不敢捋虎鬚,倒是斗膽舉一例以觀之。逯教授曾於一九七五年六月在《中外文學》第四卷,第一期裡寫了一篇文章,頁232-246,題曰〈長城與中國文學〉,其中有段話是這麼寫的:

 安史亂後…,長城的邊界完全消失…,所以孟姜女的眼淚不僅詛咒那個不恤民力的暴君,同時也悲悼長城邊界的消逝,因為在那條防止胡人南下牧馬的血線上,她的丈夫曾用自己的血肉奠下城基,現在讓胡騎縱橫了,她的確應該放聲悲號的 (頁241)。

 好一個今天「關門打小孩」,當年「閉門造車」的歷史兼文學教授!控訴皇帝「開邊意未已」的幽怨寡婦,被他話鋒一轉,竟成了憂國婦女,明明是「哭倒長城」的孟姜女,竟變成「哭長城倒」的「蔣夢女了」,正是「寡婦、皇帝同一邊,逯老、宋盼皆半仙」的寫照了。

 在此另舉同為歷史學者的江潮濕所言,以作比較:「長城,自民族國家觀念看來,固然是國防重鎮,但在老母少婦怨毒所歸,卻把它看做妖孽無殊」。若還不夠,關漢卿的《竇娥冤》也還可佐證逯大教授的「造車」功力:「那裡有奔喪處哭倒長城?那裡有浣紗時甘投大水?那裡有山來便化頑石」。只見「家恨」,那來「國仇」?從而,吾人可以看出,在封建思維的「國家、民族」大旗之下,逯教授從三十年前到今天都看不到被迫害者的「人民觀點」,那也就算了,還能硬把原告拗成被告的辯護人!

 逯教授不能就學論學,「關門打小孩」卻還敢大剌剌地昭告天下,在在印證了十八世紀德國學者賀爾德(1744-1803)針對中國無所不存的「父權」所作的「奴隸文化」之批評,在此簡述如下:

 在這個國度裡,即便是成人,在父母面前也仍被要求像個「乖順」的小孩╱…╱。「虛偽」成了習慣,同樣地,「孝子般的順從」也延伸到百姓對「父母官」的態度,再從官吏、臣子延伸到「天子」面前,於是「天性」被「奴性」扭曲,「命令」取代了「自然」。在這個國度裡,一切教化都以下對上的「順從」為宗旨,皇帝對大臣都可以像大人打小孩般體罰之(按:指「廷杖」)。結果就是,全中國都沒有大人,只有小孩。沒有高貴的馬匹,只有馴化的驢子。

 從逯耀東教授有父權沒學術地「關門打小孩」的例子之荒謬來看,台灣人開始認真追問「台灣主權」、「台灣歷史」、「台灣何去何從」等問題,不正是已經漸次擺脫千千萬萬、層層疊疊的「國父」之壓抑的明證?有此一問、再問、三問,不正是台灣民主化的開花結果?「逯國父」的「訓話」之荒謬,不正是吾人不再被外來父權「馴化」的明證?台灣不屬中國,這又一例,而「獨立」不正從此處始?多言無益,有詩為證:

  主人一再變奴僕,叫人如何不鬱卒
  脊樑挺直吵沒族,關殺抓捕肝腦塗
  休提生命有變無,青春歲月如何贖
  但盼從今不漂浮,年年老小共圍爐

 對了,差點忘了,「趙漆濤」者,台語「著賊偷」之音也。

http://www.southnews.com.tw 2004.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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