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偉專欄 首頁

喊水會結凍

 「喊水會結凍」這句話是台灣人常用來形容「夠力、罩得住」的俗語,十分傳神。而既能傳神,自有深意。

 「凍」者,義從「水」,音從「東」,亦有義,實指「冬」,音義合指「冬之冰」。在沒有冰箱和製冰機的時代裡,惟逢冬才有冰,蓋能將水之「流動」變成水之「結凍」,非四季循環之大自然的力量,不能致之,乃天道之力也。是以,若有人光用「喊」的,就能驅水「結凍」,不啻意味著,其威力竟能讓流動之水不顧「春之溫喣」、「夏之酷熱」或「秋之氣爽」,直接進入「冬之嚴寒」,說是力透天道,毫不為過,非「強人」,即「強權」,誰能不怕?誰敢不懼?從而,「喊水會結凍」之比,是以物理的現象來喻心理的驚恐:「水」是因為被「嚇」到「縮成一團」而結成冰的。

 關鍵在「縮成一團」,水如此,人亦然。看過「鬼片」或所謂「恐怖片」的人都能體會到內在心理「驚嚇恐懼」和外在身體「縮成一團」之間的因果關係。如果我們再把「喊水會結凍」這句台灣俗語放在這塊土地上近百年外來政權統治史──日本人殖民加國民黨戒嚴──的脈絡裡來看的話,那麼對台灣人來說,「喊水會結凍」就絕對另有引伸之意也。於是,「恐怖片」的意思就是「白色恐怖一大片」了。

 因害怕而將身體縮成一團的「極小化」就是「不見了」,也就是「躲起來」。這點,吳濁流在其《台灣連翹》一書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描述:

 我是一九○○年出生,在日本佔據台灣的第五年出生的,怕日本人卻如怕鬼一樣,說到警察或黃頭兵,連哭泣的孩子也會止哭。日本巡察配著劍,孩子們見了,都怕得躲起來。連大人都戰戰兢兢的。為什麼這樣害怕呢?因為台灣人在被佔據後嘗到了很多可怕殘殺的緣故。

 可以想像,這種「肉體」的「躲起來」同時也意味著「精神」和「意志」的「全然棄守」。不過,嚇到「縮成一團」或「躲起來」,還算是身體能受控制的反應。更糟的是,在恐懼到意志已經控制不了身體的情況下,人體內原本聽從意志指揮的隨意肌就真的會「失控」,此「皮皮挫」嚴重時就會「驚到剉屎」或「尿失禁」原因所在。這點,我們在林雙不以二二八為背景的短篇小說《黃素小編年》裡可找到一例。

 小說裡,黃素是十九歲的將嫁新娘,在一九四七年某天早上跟著母親上街買菜刀,忽然路上行人驚慌地狂奔起來,與母親失散的黃素被撞倒地後,被軍警搜到她帶著菜刀,自此,黃素被當作叛亂犯關了起來。有天夜裡,他們把她叫醒,說:「時間到了,我們送你上路。」然後就將她載到一處空曠野地,命她跪在煤渣地上,身後則站著一排荷槍而立的人。緊接著,她就聽到一聲令下,「預備!」,「瞄準!」,頓時,「黃素感到胸口一陣灼熱的刺痛,彷彿子彈穿胸而過」,隨即「慘叫一聲,向前趴倒,煤渣塞滿一嘴」,耳朵裡卻聽到有人說:「黃素?聽到了沒有?你改判無罪,我們馬上送你回家。」原來他們實在查不出任何能證明黃素叛亂的證據,於是就在放掉她之前,先嚇嚇她,看看能否嚇出一點「口供」。只是,這一嚇,沒嚇出一絲「口供」,倒嚇出了一堆「米田共」:「當穿制服的人過去扶起黃素時,聞到陣陣臭味,一看,黃素的褲底盡濕,並有圓圓的一團突起。」從此,不管誰跟黃素說什麼,她的回答只有一句:「我不要槍殺!我不要槍殺!」

 黃素沒被槍殺,但是卻被嚇瘋了。回到家裡,父親已在女兒被抓四個月後一病不起,母親在知道黃素的斷續消息後,中風癱瘓在床,親家翁則前來將婚約解除,理由是「不能娶政治犯。」一九五九年,黃素的母親一病不起,可憐從此連大小便都不會自理的黃素就又髒又臭地到處亂跑,三對兄嫂也無能為力。有天,黃素沿著鐵道漫無目標地遊走,忽聽見背後「傳來急促的汽笛聲和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黃素回頭一看,火車頭逼面而來。黃素兀自站立橋上,一動不動。」小說到此,全篇結束。

 毫無疑問,林雙不在此埋了伏筆:「背後傳來急促的汽笛聲和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不正隱指著先前在空曠野地「真上路,假槍斃」時,讓黃素嚇到從此發瘋的「預備!瞄準!」之身後槍彈上膛之喀擦聲?黃素之「一動不動」,果真為國民黨的威權之「喊水會結凍」作了最「生動」的註腳,讀此,能不為之鼻酸?林雙不在該小說裡以「橋上逼面而來之火車頭」來隱喻獨裁政權之「蠻橫威嚇」及無辜人民之「躲無可躲」,在台灣文學史裡絕對值得一書,雖是短短一篇小說,較之西方十九世紀中至二十世紀初文學裡的「火車頭意象」,毫不遜色。

 白色恐怖會在直接或間接受害者的心理上造成難以磨滅的夢魘,東西皆然。當代德國暢銷小說《香水》一書的作者徐四金(Patrick Suesskind)在其另一小說《鴿子》描述身為銀行門口守衛的男主角約拿丹在見到走道裡出現一隻鴿子時,竟然會心生恐懼的怪異反應,其實正是在傳達一個訊息──對局外人來說,「鴿子」固令人想到「和平」,但「和平」卻引得約拿丹無可避免地憶起他童年的夢魘:一九四二年的某個夏日午後,猶是小孩的約拿丹釣完魚,心情愉快地回家,心裡想著可在廚房找到正在煮飯的母親,但卻只看到一條圍裙掛在椅背上。媽媽呢?他問。父親說,「走了,她要到外地旅行一段時間」。鄰居則說,「她被帶走了,是德蘭西的集中營」。幾天過後,父親也相繼失蹤。

 「和平」對「心有餘悸」永無終止的白色恐怖受害者來說,只是標誌著「恐怖經歷的暫時不在」而已。因此,至少都已五十歲的約拿丹看到鴿子時,徐四金的描述是這樣的:

 「他被嚇得半死。他發楞了五秒或十秒之久──自己卻覺得像是過了一輩子,手停在門把上,腳抬起停在半空中,彷彿在門檻上方凍結住,跨不出去也收不回來。」

 同樣又一個「動也不動」的驚懼反應!獨裁者「喊水會結凍」的影響既深且惡,文學在此又展一例,殘暴政權之恐怖,東西皆然也。

 值得一提的是,個人因被嚇而「全身縮成一團」或「動彈不得」的情況若集體性地發生在眾人身上時,就會造成一種結果:「全民結成一團」並以公開表態的方式擁護威權政府之所有決策和作為。因為,在獨裁政權的威嚇下,不容有人「散漫」,不許有人「凸槌」,更不准「節外生枝」。所謂「萬眾一心」,人有許多,心卻只一個,正是「團體」因被驚嚇到而極小化的具體也!這點,文人政治家,前捷克總統哈維爾早於一九七五年四月裡在一封寫給當時的捷克斯洛伐克的共黨第一書記胡薩克的長信裡就明白指出:

 為什麼人們作這些事情(按:指政府要求或「期待」人民作的事),而所有這些事情聚集在一起,總給人形成這樣一個極深的印象,彷彿一個完全團結的社會在不遺餘力地支持政府?但是,對於任何不帶成見的觀察者來說,我認為答案都是不言可喻的:人們這樣做是由於受到恐懼的驅使。

 回過頭來看台灣,我們就可理解,整個兩蔣戒嚴時代,「全民擁戴政府」的現象及人民對「外來憲法、國歌、國旗、國號」,乃至「文史地理、三民主義等教科書」之「全盤接受」,哪一樣不是因為軍警情特所撐起來的「喊水會結凍」之恐怖威力所致?哪一樣不是因為多少的「台灣黃素」被幹掉而代之以「中國毒素」所造成的結果?

 可笑,解嚴都已經十幾年了,連宋馬等泛藍領導人及那些心裡只有中國,沒有台灣的學者猶沈醉在當年藉著「喊水會結凍」的暴力所構築出來的虛假世界裡,殊不知,台灣人就是嚇大的。可悲,泛藍轉而仗勢中國的武力,誤以為足資隔海「喊水會結凍」,殊不知,台灣人已不再縮成一團地蹲坐地上,任人踐踏,而是站起來了。可喜,一旦站起來了,我們將隨時願為這塊土地倒下去。

 問題是,雖然我們終能站得起來,但是,他們何時才會醒過來?多言無益,有詩為證:

  軍警情特握在掌,曾經喊水會結凍
  霸佔國家作黨產,準備永遠當老闆
  如今台灣意識漲,黨國不分一刀斬
  虛幻中國一邊閃,人民自決永不晚

http://www.southnews.com.tw 2004.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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