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偉專欄 首頁

膽•固•純

 從一九九○年參加三月學運以來,至今將近十五個年頭,我已漸從三十來歲的「青少壯」進入半百的「準中年」,若再從一九八二那一年秋天,我以一個走過完整「國民黨愚民教育」的少年人身分負笈德國算起,至今我總共換了三次「身分證」了:先是「中國廣東人」,再來是「台灣基隆人」,今早起床,照照鏡子,我發現,不知何時,「台灣基隆人」早又已改成了:「歲月不饒人」。

 我邊刮鬍子,邊哼著:我的肚皮在長肉,我皮膚開始皺。年少輕狂臉皮厚,不爽就說「No!」,別人奮鬥我享受,想起來就欠揍……。「欠揍」兩字才出口,我忽然想起來,幾天前在某個場合上碰到的一位白色恐怖受害人對我說,他在牢裡如何一邊被國民黨的特務踢踹,一邊耳裡還聽到打他的人用濃重的口音說:「他媽的,簡直是欠揍!」我放下刮鬍刀,呆在鏡子前面,耳裡繞著滿面橫豎風霜,一口參差亂牙的老人靜靜地補上的一句話:「我算運氣好的,活了下來。」

 一個老問題又浮上心頭:二二八,白色恐怖加上戒嚴三十八年,台灣菁英死傷殆盡,平民百姓牽連亦廣,為何依舊有這麼多的人不顧死活地前仆後繼,保住台灣的香火?我對他們的事件了解越深,我對存活下來的人認識越多,我就越確定,是「膽•固•純」三個字,沒錯,絕對是「膽•固•純」這三個字使他們能在那樣的恐怖年代裡站了出來,說出來他們心裡的話,使他們至今依舊或結伴,或孤獨地現身各個「挺台灣」的場合。

 「膽」是「勇氣足」,「固」是「立場堅」,「純」是「無私心」,三者只要缺一,就不可能在那樣肅殺的年代裡堅持著對「人間公理」的信,「上天正義」的望,「腳下土地」的愛。然而,這些勇者卻被一個外來政權視為是「毒蛇猛獸」,奈何!奈何!

 我想起了中國最早的短篇故事集【晏子春秋】(約西元前五○○年)裡的一個故事。故事說,「齊景公出獵,上山見虎,下澤見蛇」,覺得很晦氣,回去後就召晏子來問:「今日寡人出獵,上山見虎,下澤則見蛇,殆所謂不祥也?」晏子的回答,以現代漢語來看,就是:「老虎就住在山裡,那是牠的家,您既上山,碰見老虎,有何奇怪?蛇的巢穴就在水邊,那是牠的窩,您涉水而下,看到蛇,更是理所當然,哪有什麼吉不吉祥的問題。」接著,晏子才說出,真正的「國有三不祥」之所在:其一,國有賢能之士而沒發現。其二,發現了賢能之士,卻不予以任用。其三,任用後,又不信賴之。

 後人讀此故事,多將重點放在「國有三不祥」,僅將「上山見虎,下澤見蛇」一段視為「引文」,然而,今日讀此,我們其實要問,何以當年「從中國敗退來台灣」的國民黨和今天的泛藍人士依舊將所有「認同台灣並視之為唯一祖國」的人──不管屬何族群──打為「毒蛇猛獸」?一句「背祖叛宗的台獨份子,他媽的,簡直是欠揍!」還要用多久?來台灣而碰到認同台灣的人,那不就像「上山見虎,下澤見蛇」一樣的自然嗎?你們有半世紀的時間隨台灣人習慣「上山見虎,下澤見蛇」,但是剛好相反,你們的作法是,用軍警情特媒黨校打殺兼洗腦的方式企圖造成「虎見人上山打獵,應即抱拳致敬,蛇見人下澤捕魚,應即哈腰鞠躬」的結果。殊不知,一旦違反自然,自取滅亡乃是遲早的事而已。就此觀之,若有人問起,泛藍人士近來為何在造勢場合上以從自己手指擠出十西西鮮血之激情方式,將「留白」的「國旗」染上令人怵目驚心的血紅色,我們也只能說:這回,他們得用自己的血,因為他們再也不能像當年國民黨獨裁的年代一樣,用別人的血來染紅他們的旗子了。

 因為違反自然,所以,儘管國民黨在一黨獨大兼獨裁的情況下統治台灣幾十年,那些「外來國旗、國歌、國號、國徽和憲法」依舊沒能植入台灣人的腦子裡,正因為他們自己沒能先將自己的種子栽進台灣這塊土地裡!不尊重土地,只講究血統,這是違背「自然」的,不要說對台灣人行不通,一旦「自己的子孫」換了土地,就算強加「改造」,其結果也會給人「極端不自然」的感覺。這點,我們在白先勇一九六○到一九七○年代的幾篇後來都收入【台北人】的短篇小說如【梁父吟〉、【冬夜】和【國葬】裡都能讀到些許蛛絲馬跡。

 【國葬】裡葬的是陸軍一級上將李浩然將軍。當年,李將軍「從中國戰敗退到台灣」,但是他的兒子年輕時卻「從軍校裝病退到美國」。將軍一怒之下,對兒子說:「你以後不必再來見我的面!」直到李將軍去世後,已入中年的兒子才從「美國」回來奔喪。但是已成美國人的兒子不是主角,通篇都是在描述李將軍那些而今皆已老邁的部屬、同僚如何踉蹌著腳步來參加葬禮、如何回味著當年的風光,及悲嘆著當年風光如何不再。兒子雖然擔任主祭,但卻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父親後半生都活在「歷史中國」裡,造成無根飄浮在台灣的結果,於是「國葬」儘管備極哀榮,卻由於後代之「移植在外」而呈現出「無國而葬」的淒涼。

 再看同樣是以某大員「孟養公」之隆重葬禮為背景的【梁父吟】,幾乎每個人也都在怪那個於美國久居而趕回來奔喪的兒子「家驥」,只因他在整個葬禮進行中極為不守「中國禮俗」的行徑。同樣地,一生忠於「黨國」,還曾參加武昌起義的孟養公,離開中國來台灣後,後代也沒能在台灣續上根,甚至還在美國跟中國斷了根。白先勇似乎有意在此小埋伏筆──兒子名為「家驥」,於是,「王師北望中原日,家祭毋望告乃翁」竟成了「家驥無望告乃翁」了!

 已逝的「孟養公」之兒子既已歸為美國人,主持治喪委員會的樸公之子同樣也去了美國,但是他把孫子接了回來。讓我們看看,樸公這個中國祖父把他那在美國出生的「美國孫子」接回台灣後,把他教成什麼樣。葬禮結束後,樸公和另一位弔客雷委員同回樸家,兩人就下起棋來:

 下了兩三手的當兒,書房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走了進來╱……。

 「爺爺,請用茶。」他小心翼翼的把那碗湯藥擱在茶几上便對樸公說道。樸公抬頭看見他,臉上馬上泛出了一絲笑容,但是卻厲聲喝道:「還不快叫雷伯伯?」

 「雷伯伯。」男孩子趕快作了一個立正的姿勢,朝著雷委員深深行了一個禮。

 雷委員當然立刻讚許了幾句。樸公就命小男孩背一首唐詩,小男孩果真當場就來了一首【涼州詞】。雷委員讚賞之辭直把樸公樂上了天,然後他向孫子說了句:「去吧。」孫子就離開了。

 來的時候,「一聲厲喝」,見人就要「深深鞠躬,立正行禮」,走的時候,一聲「去吧。」就得離開?有人這樣子帶孫子的嗎?那到底是個小男孩,還是個機器人?樸公還得意的說:「他剛回來的時候,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簡直成了個小洋人!」大家猜,這個「機器人」叫什麼名字──「效先」,「效法祖先」的「效先」!當然叫「效先」,不叫「效先」叫什麼?白先勇果然天才,短短篇幅就把這些「台北人」如何在「台灣」把「美國人」矯正為「中國人」的業績呈現出來。

 對照台灣的歷史,我們把以上這段情節搬到整個兩蔣時代,也可以看到,這些「台北人」如何在軍事戒嚴體制下用盡所有辦法把被日本人統治了半世紀、「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簡直成了東洋人」的台灣人矯正成一個個「呼之來,則深深鞠躬立正行禮」,然後一聲「去吧。」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機器人。看看施啟揚、看看廖風德、看看李勝峰──唉!套句老包的名言,族繁不及備載,夫復何言!

 然而,回過頭來,天佑台灣,他們的「膽固純」──「膽」大妄為傷天害理,外來政權「固」若金湯,自認中國血統「純」正──終究沒能壓倒台灣的「膽固純」!──雖然在這些烈士當中,多人跌倒後,就沒能再站起來。

 「跌倒後,就沒能再站起來」,我想像著前天報載,曾當過台灣人「教育部長」的李煥在陳文茜於一家知名夜店舉辦的新書發表會裡,由於場地黑暗,跌了一跤後,再站起來的樣子。在黑暗中跌倒,能再站起來,是多麼幸運的事!李煥先生,你們知道嗎?

 陳文茜說,她那本書是要獻給「過去五十年來受過苦難的人,包括外省人」,而此則報導副標題寫著「新書發表會 夜店辦派對 一堆老"藍"人 李煥跌一跤」。我要問,既是獻給「過去五十年來受過苦難的人,包括外省人」,陳文茜邀這些老「藍」人來,是要來懺悔的嗎?不是,她邀他們來,是要對他們說:在野黨應該組成「總統精神治療隊」。

 老天!我知道,我不該這麼想,但是我想到那些受害者被槍斃前後的照片,還有那些對我說「我算幸運的,我活了下來」的老人,我就沒辦法克制自己,我沒辦法不這麼想:我真希望陳文茜當晚辦的不是新書發表會,而是在辦他們的……,算了,去讀白先勇剛剛那幾篇小說好了。多說無益,有詩為證:

  外來政權駭聽聞,黑暗煉獄訴無門
  沒死心靈也留痕,夢中想起猶作疼
  天佑台灣免沉淪,不令真相續混沌
  從此還原台灣魂,八方風雨膽固純

http://www.southnews.com.tw 2004.12.05

最近更新目錄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