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偉專欄 首頁

士可殺,不「可魯」?

 聽過以下的對話嗎?參考一下:

 甲:「我每次要搭長途飛機的前一晚就一定睡不好,怎麼辦?」

 乙:「那簡單,你就提前一天飛嘛!」 

 台灣的統獨問題、藍綠爭鬥其來有自,裡面摻雜著國家認同錯亂、歷史事實詮釋、不義黨產清算和中國威脅利誘等因素,絕不單純。從而,儘管日來民進黨全面善意放盡,仍難換來國親的既得利益放空。是以,希企透過「民親合」逼成「朝野和」的想法固然看似博得人民支持,但藍綠陣營若不能面對雙方的根本歧異或甚至有某方挾中國以自重,則「民親合」的解決方案恐怕終究難逃「提前一天飛」的命運。

 如今立院正副院長選舉結果早已揭曉,而不管江丙坤接任政院副閣揆會否談得攏,看樣子,「國親合」是比「民親合」容易多了。有人說──國民黨何止億萬的黨產立即浮現我眼前──這是「狗改不了吃屎」,大概言過其實,但是,這個結果至少證明了,「走回頭路吃回頭草」還是比「展望未來向前看」省事多了。

 我不由想起,就在親民黨主席宋楚瑜前陣子滯留美國時「據說」猶豫不決於國民黨和民進黨之間的那段時間,一位與我同樣懷著矛盾心情看待「民親合」的街頭民主前輩所說的話:「『親民黨』會被人謔稱為『青瞑黨』(台語:「瞎子黨」),就是因為我們知道,當初宋楚瑜帶著一批國民黨菁英出走的真正動機是要和連戰爭總統大位,與唾棄『黨國體制及思維』一點關係都沒有。非但如此,在意識形態上,親民黨甚至比國民黨還國民黨,根本無視台灣在過去幾十年來因爭取民主所付出的代價,咱在講伊『青瞑』的意思就是『眼睛去被屎糊著』啦」。

 即使當今政壇裡的「民親合」之議仍未完全風消雲散,而我也未放棄一個能真正以台灣主體為思維方向、以人民福祉為互動基礎的「民親合」,乃至「民國合」之可能性,但我仍必須說,那位滿面風霜、一口碎牙的阿伯所言甚是。那麼,台灣到底還能不能期盼宋主席成為「親民黨」的「可魯」呢?或者,於中國衝著台獨來的「反分裂國家法」正在興頭上的時刻,要求民進黨調整台獨黨綱的宋楚瑜宣稱要去中國進行「和平之旅」,台灣人期待來「幫忙的導盲犬」有否可能成為「幫倒忙的鷹犬」呢?由連戰這幾年來的表現到日昨放江丙坤接副閣揆的六條件說,實在令人厭惡不已。本文就先談「宋楚瑜」之是否可盼。

 首先,的確是有人以「士可殺,不可辱」(語出《禮記.儒行》,原文之「士」應為「儒」,是孔子答「魯」哀公之語)這句話來形容當初隨著宋楚瑜離開國民黨的人:「當他們(按:指省府團隊及若干省議員)選擇和宋楚瑜一起離開國民黨時,有一種民眾不了解的悲情,直到今日。他們有如生在古代日本武士們 ,士可殺不可辱,當敵軍侵襲之前,寧可坐在山腳下,頭綁著白布,武士們繫上榮耀的腰帶,集體學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然而,說那些人是「極右派」還有點道理,但是將他們的出走國民黨比成三島由紀夫的切腹,就不倫不類了。

 且以鍾榮吉為例好了。他脫離國民黨去挺宋楚瑜選總統時,透過電視直播的方式所發表長達四十五分鐘痛罵國民黨如何腐敗的話,我們至今言猶在耳。多年來,每次看到鍾榮吉,我們也必問,國民黨腐敗那麼久,為何等到宋楚瑜要選總統了,他才「猛然發現」這個事實?那麼是哪位寶貝敢荒唐到將宋等人比為「士可殺不可辱」?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將「三二○後台灣外省人之處境」荒謬地比成「納粹時代猶太人之遭遇」的「陳文茜」也。

 「士可殺不可辱」云云,是陳於立委選前在《商業周刊》881期(2004.10.11∼2004.10.17)裡寫的。由鬥爭失利後隨著許信良離開民進黨的陳文茜來為同樣由於奪權不成而離開國民黨的一干人作如此定位,實不足為奇。如此對宋預為蓋棺,不就是在為自己先立碑!倒是既然拿日人的切腹來為親民黨人之「士可殺不可辱」作註,我們不妨就找個台灣文學的例子來看看日人如何切腹,看看該日人切腹時,台人扮何角色。

 一九八二年,時任台灣時報副刊主編的吳錦發在《暖流》復刊號裡發表了短篇小說〈永恆的戲劇〉,背景是台灣日據時代,主角是荖濃溪畔某村莊裡一個綽號叫「三八呂」的台灣人巡查補。因有日本統治者的撐腰,三八呂在台灣人面前六親不認,橫行無阻,待日皇宣布投降後,怕被台灣人報復,就落跑了。沒多久,他又在他鄉當起了國民黨的警察,最終卻是以「被妻兒拋棄,精神失常」收場。這邊要指出的是,吳錦發在〈永恆的戲劇〉裡安排了一幕值得我們深思的切腹場景。

 日本戰敗後,再也不敢穿上巡查補制服的三八呂由於怕被村人逮到,等到天黑以後,才穿著便服到派出所宿舍找他的日本上司夏目所長。還未進門,三八呂就聽到了夏目夫人淒切的啜泣聲。過了玄關進入室內後,映在台灣人巡查補三八呂眼前的是,日本人夏目所長已經穿上了一套潔白的武士服,閉目端坐在榻榻米床上,腿上則橫擺著兩把武士刀,一長一短。

 三八呂來得正是時候,夏目所長還缺一位「介錯」幫他在切腹時執行砍頭的任務。受託的三八呂嚇得兩腿發抖,直說,「我…我不行啊!」夏目所長靜靜地向他磕頭並將長刀遞給他。飲盡太太端上的酒後,夏目所長唱了一首淒美的和歌後,竟哽咽地抽泣起來。不一會,他臉上轉為平靜肅穆的武士神情,對著三八呂說了聲「三本君(按:三八呂的日本名),一切拜託你了」,就拉開腹部的衣服,「嗯」一聲,短刀就刺入腹部且緩緩往右割拉。

 這時,看到油白一團的腸子伴著血水迸出肚腹外,原本應該將夏目所長的腦袋一刀砍下的三八呂卻慌得失手砍在肩膀上,再也拔不出來。三八呂嚇得不管三七二十一,鬆手放刀、拔腿奪門,直奔而去,留下背後夏目所長「巴格──回來,別跑!回來──」的淒厲吼聲。

 第二天,村人進屋看到了一幅恐怖的景象:「夏目夫人吊死在門樑上,夏目所長則倒臥在血泊中,頭已被砍下來滾得好遠」。當然,不消提醒,〈永恆的戲劇〉是小說,不是歷史,但是我特別循著陳文茜「士可殺不可辱之三島由紀夫式切腹」一番話將夏目所長這一幕提出來,就是提醒陳及今天包括宋楚瑜在內的親民黨朋友們。

 若要細究起來,在我們的心目中,所有那些當年在戒嚴時代為蔣家當打手或撐門面的「散倒優級夫」,不但跟切腹自殺的「夏目所長」和執行「介錯」任務的夏目夫人沒得比,甚至連落跑的三八呂都趕不上──至少三八呂後來在當國民黨的警察時,還曾撐起當過日本巡查補的膽量,到有權有勢的「鎮長夫人家」抓賭!最後,三八呂雖然被狼犬所咬,又被鎮長夫人和牌友亂棒打到住院,但是至少他嘗試去做了一件對的事情!

 更進一步地說,就算罪有應得,夏目所長也是付出了他的代價。連戰和宋楚瑜呢?從戒嚴時代吃香喝辣到今天,還以為扒著「中華民國」四個字,就可以「士可殺不可辱」地正氣凜然起來了嗎?應該說是「錢可賺不可A」,比較對吧。

 然而,夏目所長切腹這一幕,還另有深意。事實上,台灣人三八呂在整篇小說裡扮演了雙層的「助手」角色:其一,充當日本政權的「巡查補」,其二,擔任該政權代表切腹時的「介錯」。前者是負面角色,但三八呂演得入木三分,後者原本應是正面角色,可是砍腦袋竟成劈肩膀,不但「介錯」變「弄錯」,最後還落荒而逃。

 台灣人的悲哀之一正在於,在日本外來統治時代裡,好壞事,都沒他當主角的份──皇民化這麼努力,不但「切腹」沒學到,連平日耍兇耍狠,什麼都不「介意」,到頭來,甚而連當個「介錯」的本事和膽量都沒有!我們這些戰後出生,沒經過那些試煉的幸運兒當然沒資格作此指責、發此問。但是,今日讀吳錦發在那個猶是戒嚴的年代寫的小說,吾人能不指出:接替日本人統治台灣的國民黨人、中間加入而到現在都還留在裡面的人,包括絕大多數今日親民黨內的所謂大老和菁英,不正個個都是某種程度的「三八呂」?

 從戒嚴之前的二二八,經過戒嚴期間的白色恐怖,直到黨外人士前仆後繼地以血肉之軀衝破戒嚴黑幕,其淒風慘雨之程度,罄竹難書,前輩參與者無不搖頭太息不已,後輩知者莫不一掬同情、感恩之淚,陳文茜竟能將宋等一干人之處境比為「士可殺不可辱」,寧有此理?再證諸日來泛藍老中青呼喚宋楚瑜歸隊共赴「民族大業」的說法,能不令人氣結?能不令人膽寒?紅藍不正在聯手以他們的「民族大業」分裂綠營的「弱小國家」?

 〈永恆的戲劇〉結束時,講「三八呂」故事給孫子聽的阿公和他的同年,「眼中竟閃著淚光」──對照前面那位老伯所說的「眼睛去被屎糊著」,這齣「永恆的戲劇」還要繼續上演嗎?

 「民族大業」四個字,多可怕的字眼!只要把這四個字搬出來,國民黨在解嚴前的所有罪行,全就一筆抹殺了嗎?而同樣令我們憂心的是,「民親合」三個字會不會也一搬出來,所有台灣人,不分族群,在過去幾十年來為這塊土地、這個國家所付出的心血也將付諸東流了嗎? 

 書上說,「導盲犬的一生要經過很多別離──生父母,養父母,訓練員等等」。在台灣過去半世紀「黑暗」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年代裡,多少台灣「可魯」堅定地、甚至不惜「別離」自己的生命將「台灣」引領回家。而今,我們要問,「親民黨」的宋楚瑜,您有為親民黨、為台灣當「可魯」的準備嗎?您欠台灣的是「贖罪」,不是「建功」,或容我說得直接些,不是「咬牙切齒」,其實是「含淚切腹」,請三思。

 書上也說,「一叫就馬上撲過去的狗,並不適合當導盲犬。不會太過活潑,會先思考再行動、不容易被人或物體的聲音所左右,會沉穩地望著對方雙眼的狗,就很適合當導盲犬」。而既要就「民親合」,我也要問民進黨、問台灣人、問我自己:我們都做好為台灣「士可殺亦可魯」的準備了嗎?多言無益,有詩為證:

  千帆過盡士可殺,百年孤寂不可辱
  生我育我腳下土,棄它捨它誰作主
  中國獅吼來嚇唬,呼朋引伴與狼舞
  裡應外合敲邊鼓,離情離理也離譜

http://www.southnews.com.tw 2005.02.08

最近更新目錄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