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李登輝首頁邱垂亮專欄

高瞻遠矚的阿輝伯

 歷史人物的蓋棺論定,本來就是不容易的事情。台灣當代最令我佩服的兩位政治家,李登輝和彭明敏,應該是台灣民主建國貢獻最大的歷史關鍵性人物。

 雖然他們的蓋棺論定還要歷史等待,不過,我個人認為,彭教授以他1964年發表的「台灣人民自救宣言」,主張建立台灣國,體制外革命,是台灣獨立運動的先知先覺,可謂台獨先生。

 阿輝伯留在中國國民黨,在體制內改革,於1988年獨裁者蔣經國死後接任總統,由蔣宋美齡發動宮廷政變,情勢「驚濤駭浪」、「冰融的時候最危險」,到1990中正紀念堂(台灣民主紀念館)學生野百合運動,迫使憲政改革、國會全面改選、召開國是會議;1993立委選舉民進黨大勝,逼下軍頭郝柏村;1996在中國文攻武嚇下總統直選;1999提出「兩國論」;到2000總統大選、政黨輪替,把台灣的民主政權和平交給阿扁總統。

 他步步驚險,步步為營,步步登高,一步一腳印走出東亞最和平、穩定、健壯的民主化大道,建構「第三波民主化」的絕佳典範。連民主學大師、哈佛的政治學教授杭廷頓,都為之驚豔,讚不絕口。李登輝應是台灣的民主先生。

 阿輝伯於上月(5月)底、22年後第一次訪問東京。5月31日前往東京深川的「芭蕉紀念館」參訪,6月1日在東京國際文化會館接受藤原書局頒贈的第一屆「後藤新平獎」後,發表「後藤新平與我」的演講,2日到6日前往宮城縣與秋田縣,參訪日本俳句詩人松尾芭蕉走過的「奧之細道」,並在秋田的國際教養大學演講。7日在東京大倉飯店以「2007年以後的世界情勢」發表演講,8日前往日光觀光,9日返台。

 雖然他在受訪時表示,此次訪日是純學術文化交流,沒有與日本政治家見面的預定,但是,全世界有識之士都心知肚明,這位86歲年老體衰、總統退休快八年的阿輝伯,去東京演講、走「奧之細道」寫俳句,即使被迫不能參拜靖國神社,滿身政治細胞的他,這次日本之行絕對是充滿深厚、深層政治意義的歷史之旅。

 日本媒體關心李登輝是否會去靖國神社參拜的問題,李登輝表示,「60年前戰死的哥哥被奉祀在靖國,當然會想去看看,只是要看時間,有空的話可以去」,日本記者追問時,李登輝反問說,「如果是你哥哥60年前被奉祀在靖國神社,你會不會想去?把中國提出的靖國問題硬套在我身上有點不合適吧,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對李登輝是否前往靖國神社祭拜亡兄的問題,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被媒體記者問到時表示,李登輝是以私人身分訪日,是否前往靖國神社是他的信仰自由,由他自行判斷。

 李前總統卸任後第三度訪日,日媒都派出記者隨行採訪,日本政府更是小心應對、如履薄冰。李登輝飛抵成田國際機場時,機場外還有各媒體的另一批人馬在守候,加上守在飯店的記者,估計將近50人。

 日本媒體都以「台灣獨立勢力的代表人物」來形容李登輝,也有媒體指出,李登輝此次訪日又演講又召開記者會,很可能會觸怒中國。李登輝可能參拜中日之間最具爭議的靖國神社,更讓日媒神經緊繃。

 歐美、澳洲等西方國家政府、媒體,也都對這次李登輝訪日、尤其是對中國可能的反彈,高度關切、注目。

 結果,中國的制式反應平凡無奇,虛弱無力,一點味道都沒有。中國外交部對李登輝擬參拜靖國神社向日本政府表達不滿,發言人姜瑜在例行記者會回答提問時說:「李登輝訪日的目的是要為台獨份子造勢,破壞中日關係,我們對日本政府允許李登輝赴日活動表示強烈不滿。」姜瑜說,「李登輝是什麼人,大家都很清楚。」新任外長楊潔箎於5月28日在德國漢堡市內,首度與日本外相麻生太郎會談時指出,「李登輝訪日具有政治色彩,可能會阻礙日中關係的發展」。中國國台辦也聊表意思,並希望日本遵守「中日聯合聲明」等三個政治性文件,「不給台獨份子提供活動舞台。」

 中國國民黨立委對李登輝擬前往靖國神社祭拜提出質疑。洪秀柱、雷倩、費鴻泰等講的大中國主義的話,空虛無物,不值一駁。馬英九、連戰、吳伯雄等「連共反台」泛藍人物,沒講什麼話,算是識時務者為俊傑。

 在「後藤新平與我」演講中,李登輝推崇後藤在台灣建立了現代化的各種制度,成為台灣的近代化基礎。他並在演講後的記者會上說,「台日是生命共同體」,台灣一旦發生問題,日本勢必立刻遭波及,盼日本政治家要了解,對日本的安全來說,台灣是不可或缺的。

 阿輝伯指出,目前台灣的經營開發「可以說完全是在過去後藤新平所鋪下的軌道上走來的」。他與後藤雖然沒有時間上的交叉點,但在空間上卻有強烈連帶感。他認為,在精神上,後藤與他有很深的連結,他也把後藤當成「偉大的精神導師」。

 日本治台初期,動亂頻仍,疫病肆虐,後藤上任後,建立所有包括司法、度量衡等現代化必要的制度,使台灣在日本統治後的10年內就不須日本本國援助,不但生產大增,教育程度也大幅提高。

 後藤新平治台的信念是,堅決反對有「以榨取為目的而將台灣殖民地化」的宗主國統治者心態。

 阿輝伯在演講中並表示,他在12年的總統時代,在沒有流過一滴血的情況下,將台灣的獨裁體制轉變為民主政治體制,也樹立了台灣政府,「這是我一生感到自傲的」。

 在答復媒體提問今後台日關係展望時,他強調,「日本應掌握(亞洲的)領導權,這是很重要的」,他已退出政壇,沒有政治上的力量,但是,會站在背後推動,現在的日本必須提起信心掌握領導權。

 被問及認為「台灣已獨立自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李登輝說,一般台灣人認為從1996年總統直選開始,但他認為應該是1990年的修憲開始,台灣就已找出自己的方向。

 記者會中,被問及「他所謂的以權力為目的的政治家是誰?」他說,「有些領導人一掌權就想大撈一筆,我不講出是誰,大家自己看便知道,連自己的老婆也讓她位居高位,還和家人一起撈錢,這是任公職者不該做的事」。

 他在演講中提及,「政治家有兩種,一種是以掌握權力為目的,另一種則以做事為目的,不受制於權勢的政治家才不會墮落,我在當總統時總是相當自制地提醒自己,身為一個領導人最重要的條件就是,隨時可以放棄權力」。

 記者會上有日本記者追問說,「此發言是以什麼為依據,是否能具體指出是哪些政治家?」李登輝回答說,「以權力為目的的政治家往往只為個人利益著想,我認為這是亞洲國家常見的『亞洲價值』,亞洲有很多領導人是這樣的,往往掌握權力後就以家庭、親戚和個人的利益為目地來大撈一筆」。

 李登輝還調侃自己說,「雖然有很多政治家一掌權就為了賺錢而做許多不該做的事,不過,也有人不會這樣做,像後藤新平和我就是兩袖清風」。後來他面對媒體繼續追問,回答說,他講這番話並非針對任何人,心中也沒有聯想到誰,心中只想到後藤新平。

 對記者問及是否會去參拜靖國神社,阿輝伯反問,「如果你也有離別六十多年被供在那裡的親兄弟,你有什麼想法」。他說:「60年前,我哥哥在高雄要前往菲律賓戰地前,我和他合照了照片之後,就未再見過他,做小弟的難道不會想去祭拜哥哥嗎?」他說著哽咽了起來,請大家「嘜個講啊,繼續講落去,我就想要流目屎」。

 參觀芭蕉紀念館後,李登輝說:「武士道與松尾的奧之細道,是日本傳統文化的原點。」他也指出:「日本文化的特徵,也就是講究生活與自然的調和。」

 參觀松尾芭蕉紀念館時,他還當場寫下「仰慕芭蕉訪深川──夏之夢」俳句,送給接待他們的東京都江東區長山崎孝明;隨後他在參觀芭蕉銅像時表示,松尾芭蕉的最大貢獻是「反映出360年前日本人的文化生活」。

 這短短幾天的訪日言行,雖僅點點滴滴,卻也充分彰顯阿輝伯的人格特質,他深厚的哲學、文學、歷史、政治修養表露無餘。他對日本歷史文化的了解、緊抓其傳統(如武士精神)及現代化文明發展精粹,精準、明確、深沈,令日本人都嘆為觀止,五體投地。

 老人家民主先生的堅持,嚴厲批判「亞洲價值」的東方專制(家族)政治文化與制度,當然包括中國、台灣、日本、新加坡等東南亞、東北亞各國(當然不是針對阿扁),是一政治理論的論述,一針見血,精闢、尖銳。

 他的歷史國際觀寬廣、長遠,對亞太地區民主與專制的文明衝突、權勢平衡、日本與中國必爭權勢領導權的歷史趨勢看得清清楚楚。民主日本與美國、台灣、澳洲、印度等其他民主國家必成命運共同體,其民主戰略聯盟可能(有人認為不可避免)與專制中國、俄羅斯及其邪惡軸心國文明衝突,大戰一場,是人類的原罪。阿輝伯因而忠告日本要有所了解、準備,成為亞太地區民主陣營領導者。可謂苦口婆心。

 他還說,一生最想走一趟的四個地方是奧之細道、孔子周遊列國的路線、出埃及記的紅海與絲路。可見他雖對日本文明有偏愛,但他的歷史世界觀極為廣闊,不僅日本,還包含世界其他文明系統。

 他說,芭蕉走過540公里,他這次只能走一半而已,如果「嘸破病」的話,明年還可以來走完剩下的一半,如此就可以寫一本「我的『奧之細道』」。我深深祝福他老人家能「嘸破病」,完成心願,寫出他的『奧之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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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