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邱垂亮專欄

師生論政──並談孤獨的中國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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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佛政治學大師杭廷敦(Samuel Huntington),1991發表《第三波民主化》,立即成為經典。1992,他的學生、剛拿到哈佛國際政治學博士的福山(Francis Fukuyama),呼應第三波民主化的論點,發表了《歷史終結》,轟動士林,洛陽紙貴,為他賺了第一桶金。1996杭廷敦再出鉅作《文明衝突》,反駁他弟子的歷史終結論,一樣引起震撼,在政治學界激起千層爭議風浪。

 三大著作連在一起,一氣呵成,都成必讀經典,讓我們這些「蛋頭」書生手忙腳亂、雞飛狗跳,又讀、又辯、又批、又讚,死了一大片的腦細胞。我就用這三本書教了20年的比較政治、政治發展、民主化。真是誤人子弟。

 二次大戰後,蘇聯崛起,領導共產主義革命,與美國領導的資本主義民主陣營爭世界霸權。這個美蘇兩極(bipolar)的冷戰一打就是40多年,一度勢均力敵,讓美國緊張、頭痛,也曾讓世界民主發展倒退。直到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東歐共產主義崩潰,西方資本主義、民主政治才大勝、大喜,大大自我慶祝一番。

 ●第三波民主化聲勢浩大

 杭廷敦認為現代民主化,一次大戰後是第一波,1922年達高潮,64個國家中有29個民主國度。之後納粹主義崛起,民主倒退,1942年僅剩12個民主國家。二次大戰後第二波民主化,1962年達高潮,111個國家中有36個民主國度。之後民主倒退,1973年122個國家中只剩30個民主國度。1980年代第三波民主化,聲勢浩大,1990年在130個國家中有59個民主國度。

 之後,第三波民主化持續前進,2000年達高潮,190多個國家中約有一半建構了民主政治制度。但是10年來,世界民主化遲疑不進,民主國家沒再增加,甚至民主化略有倒退。

 杭廷敦的徒弟福山頗得師傳,青出於藍,把第三波民主化推論成歷史終結,認為共產與資本主義的意識型態之爭,於柏林圍牆倒塌後終結,前者大敗,後者大勝,人類追求理想社會的可及(終極)目標(終點)達到了,歷史發展到此為止,再也沒有更高的境界可望、可達。他的結論是世界所有國家遲早都會朝此自由民主歷史終點邁進,成為民主國度。

 1996年杭廷敦的大作卻給福山澆冷水,他看到1989年天安門後的中國民主化不進反退,更為專制。更有甚者,中東、北非等回教文明國家鐵板一塊,不僅民主化無望,還在蘇聯崩潰後的東歐、南歐、中東、中亞、北非各地發動「聖戰」(jihad),挑戰西方民主國家的基督教文明,而論述了他的文明衝突論。

 他認為,美蘇冷戰結束後,世界將近入千年文化、種族、宗教文明系統之間難解的文明衝突。尤其在回教與基督教、儒教與基督教之間的文明矛盾與衝突,更是根深蒂固,有如歷史地雷,隨時可能爆炸。他甚至預測,回教與儒教文明,因其傳統專制本質,可能聯合挑戰西方基督教民主政治,而發生嚴重衝突、大戰。

 ●老師給學生澆冷水

 一出書,文明衝突論就被大肆批判(我也寫過批評文章)。當時,福山的歷史終結論還方興未艾,尤其在2000年上台的布希總統年代,歷史終結由理論變成新保守主義(neoconservatism, neocon)的外交政策行動綱領,而成「布希主義」(Bush Doctrine)。福山和Paul Wolfowitz、Doug Feith、Richard Perle、John R. Bolton等neocon大將進入布希政府的國安系統,呼風喚雨,不僅主張歷史終結,還劍及履及推動「preemptive strike」(先斬後奏)、regime change(政權更變)的外交政策,要積極、甚至武力介入推翻專制政權,強勢推展民主化,讓越來越多的國家變成民主國度。

 2001年的911蓋達恐怖份子攻擊美國,驗證了杭廷敦的文明衝突論,也給了新保守主義政權更變政策的行動基礎。杭廷敦和福山在歷史發展的峰迴路轉上再次奇妙匯聚,相互激盪。

 不過,歷史發展從來沒有如是終極、順暢。「布希主義」在伊朗、阿富汗兩個穆斯林國家推動,備極艱辛,把超強美國搞得灰頭土臉,難看之極。

 2008年布希下台,歐巴馬上台,棄「布希主義」若敝屣,急著找「出路」戰略(exit strategy),要從伊、阿撤軍,撒手不管。至此,新保守主義被認為完全失敗,是歷史錯誤的論述。第三波民主化也在2000-10年的十年中一無進展。歷史終結似乎成歷史陳跡,無關重要,無人問津。

 福山雖沒放棄他的歷史終結論,但也明確表示不再接受新保守主義,他於2006年發表《America at the Crossroads》,宣布脫離neocon陣營。

 杭廷敦死於2008年聖誕前夕。他的第三波民主化不僅沒前進還後退(俄羅斯、中國、泰國、台灣等),但是,他的文明衝突卻更鮮豔、尖銳,儒教、回教、東方正教文明更趨專制獨裁,與基督教民主文明邁向衝突,大戰有一觸即發之勢。

 ●人算不如天算

 但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誰也沒想到2011年初會爆發驚天動地的「茉莉花革命」,三個月間橫掃突尼西亞、埃及、利比亞、巴林、敘利亞、也門等中東、北非回教國家,「人民力量」(people power)所向披靡,把專制統治各國3、40年的獨裁者掃入歷史垃圾堆。

 這個要求自由民主人權的「人民革命」,星星之火燎原,一直燒到儒教文明的專制中國,讓北京領導諸公驚惶失措,反應過敏,變本加厲鎮壓人權律師、民運人士、宗教團體和其他異議份子,引起美國、歐盟、澳洲等民主國家強力反彈、批判、譴責。

 令人驚訝(驚喜)的是:反對新保守主義、「布希主義」、政權更變、急著要從伊朗和阿富汗撤軍的歐巴馬,竟也和英國、法國等民主國家聯合作戰,「布希主義」地派兵支持中東、北非的茉莉花革命,推翻甚至原是美國盟友的獨裁者。

 真是風水輪流轉,杭廷敦的第三波民主化再度生龍活虎、勇往前進,邁向第四波民主化,把三個月前還是鐵板一塊傳統(王權)專制主義的穆斯林世界,像1989年柏林圍牆崩塌一樣,弄得分崩離析。人民革命的力量發飆,一發不可收拾,有推向全球民主化之勢。

 同時,杭廷敦的文明決定論及穆斯林文明很難、甚至不能民主化的論述,再被置疑、駁斥。還有,已快被遺忘的福山的歷史終結卻浴火重生,再被驗證為歷史發展的主軸軌道。

 歷史(上帝)真會作弄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福山又紅起來了。最近,《新聞週刊》(2011.4.18)專文報導福山。目前已離開華府移居加州Palo Alto,在史丹佛大學當高級研究員的福山,正要發表新書《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能否再引風潮,引人注目。

 他歷史宏觀地分析中國、印度、伊斯蘭、歐洲基督教文明國家的政治發展,更深層地延伸他的老師杭廷敦的文化論。他對中國、埃及等中東國家的民主化並不樂觀,認為要在這些深厚傳統專制的國家建構民主制度、法治體制、消除貪污非常不容易。

 他認為,中國目前的鐵腕控制、專制統治比中東各國要高明、有效,在中國要發動茉莉花革命很難。不過,他還是相信,遲早民主化的星星之火會燎原到中國。

 ●茉莉花不盛開就沒歷史終結

 茉莉花革命雖邁向歷史終結,但其民主化必然漫長、辛苦,能否觸動中國的第五波民主化,歷史長河地看當然可能,但短、中期地看,很難令人樂觀。

 君不見,共產黨一黨專政的中國是人類歷史少見的非常孤獨的崛起強國。一個世界第二大經濟、軍事強國,除了北韓、緬甸兩個「流氓」國家外,沒有一個像樣的盟邦,真夠孤苦伶仃。

 不僅如此,北京還被鄰國視為威脅,並與美國為主的民主陣營為敵,認為它們都不懷好意,不僅不願還百般為難阻擋中國崛起。因此,中國窮兵黷武,建築層層防火牆維護自己,對內鎮壓人民,關起門來打狗,對外防衛嚴密,不讓外人、外國干預中國事物。

 在如是中國要搞人民革命還真難。中國太大、太強,連超強美國要支持茉莉花革命,搞政權更變,都要三思而行,不敢輕舉妄動。

 但是,13億人口的中國沒有民主化,中共繼續專制統治,人類(人性)共有、共識的文明價值(自由民主人權)的終極發展(歷史終結)就不可能大功告成,歷史終究不能終結。

 杭廷敦和福山師生論政,留下的「爛攤子」,處理起來還真棘手。能否有個全人類皆大歡喜的結局,以人性原罪(original sin)的存在,恐怕無法樂觀。不過,我這七旬老翁,倒還樂觀其成,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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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0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