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5  中國時報

紀念台灣光復一甲子─重溫先賢典範 再造台灣精神(一)

馬英九

    為了紀念台灣光復60周年,從九月起,我們在國民黨中央黨部左右外牆上掛上台灣抗日先賢的巨像,並將以連續更替的方式延續下去,他們是蔣渭水、李友邦、羅福星、莫那魯道、林獻堂、連雅堂、賴和、張我軍、楊逵…等等前輩。

    他們代表了日據時代台灣精神的開創者,為我們所景仰,由我們所繼承。英挺的形象輝映著凱達格蘭大道,猶如台灣歷史的左右門神,保護著過去的血汗事蹟免受扭曲和污衊,也激發著我們在各種混亂的價值中堅持史實與正義,並且以無比的信心帶領台灣航向正確的方向。回首百年,無論是滬尾的砲聲、八卦山的搏鬥、 吧哖的哭嚎、霧社的出草,都已進入我們的血液,形塑我們的歷史人格。因此,在光復節的這一天,我們有必要重溫典範,再造時代精神。

    乙未戰爭的史詩

    一八九四年的台灣,儘管劉銘傳的近代化事業成績斐然,但清朝統治者仍沉溺於深宮鎖事,不知東鄰的日本已成氣候。甲午一戰,海陸兩軍皆潰,朝廷手足失措。問題並非出在武器的性能,也無關官兵的鬥志,而是在統治者的自大、愚昧和盲目。隔年下關春帆樓的談判中,日本提出強割遼東與台灣,同時派出軍艦占領澎湖,造成既定事實。割台議起,無論是京城和台灣都出現激烈的反對聲浪,在京為官的台灣人聯名疾呼不可,康有為更聯合台灣舉人緊急上書皇帝,他在那篇著名的聲明中嚴正指出:「何以為棄台民即散天下也?天下以為吾戴朝廷,而朝廷可棄民,即可棄我,一旦有事,次第割棄,終難保為大清國之也。民心也離,將有土崩瓦解之患。」

    康有為的警告未為朝廷昏庸之輩所識,16年後預言成真,曾經威震一時的大清王朝瞬間土崩瓦解,可見人心向背決定天下大勢,割台即亡國之說乃真知灼見。此後,當中國大陸走向救亡圖存的艱辛道路的時候,台灣人民也步入漫長的抗爭歲月。乙未戰爭,近衛師團大舉南下,台灣與大陸的情況如出一轍;在上者一心只想保命,聞風而逃,在下者卻修牆築堡,揭竿抵抗。台北城輕易陷落加深了日軍對台灣人的輕蔑之心,然而當他們向南推進時,也見識到真正的台灣人。從桃竹苗的客家村莊,到八卦山和彰化的激戰,日軍才發現低估了對手,需要停止腳步,全盤檢討作戰計畫,並且由日本大舉增兵,最後再分三路圍攻台南,由嘉義至台南的交戰鄉鎮盡成焦土,台南最後城陷,不過日軍也吃足了苦頭。其傷亡遠超過在遼東的戰場。在這一仗中,苗栗銅鑼灣的吳湯興、頭份的徐驤、新竹北埔的姜紹祖、鹿港的許肇清、雲林的簡精華等抗日軍領袖以及更多無名的英雄氣壯山河,流芳千古。

    台灣前輩領導國民革命

    前人血灑家園,令作為子孫的我們感念不已,然而那只是漫長抗爭歷史的序幕。表面上,台灣被迫與大陸分離,實際上兩者的生命之旅從未切割,兩岸志士仁人始終相互支援,並肩作戰。日本據台的第二年,興中會即在台灣成立分會,台灣前輩不僅反抗日本統治,同時直接參與國民革命,因為在打倒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目標上,台灣和大陸並不存在界線。從這裡,我們又看見了前輩們英勇無懼的身影:林薇閣、楊心如、陳愁菊、羅福星、翁俊明、周斥牛、蔣渭水、賴和、杜聰明…等人。台灣的抗爭已脫離「台灣民主國」的「永清」的旗號,而是與孫中山、黃興等人合為一體,台灣前輩不僅是國民革命的參與者,更是國民革命的第一代領導者,即使以民間宗教凝聚人心的台南人余清芳也是受了辛亥革命的鼓舞,在其19年的起義聲明中說:「倭賊猖狂、造罪彌天、侵犯台疆,苦害生靈,刻剝膏脂…今我中國南陵、天生明聖之君,英賢之臣,文有經天濟世之才、武有安邦定國之志。」余清芳繼承的是朱一貴、林爽文等反清者的復明思想,類似的精神號召孫中山也曾在革命初期提出過,可見兩者的精神脈絡何其一致,等到中華民國走向穩定的發展之路,台灣前輩更是齊頭並進。一九二七年蔣渭水等成立台灣民眾黨,刻意將黨旗設計得與中華民國國旗十分相似,如此當民眾黨旗幟在全島飄揚時,精神上彷彿日本殖民當局已經「莎喲娜啦」了。三年七個月後,老羞成怒的總督府下令查封了民眾黨,並宣布其理由為:「(民眾黨)最近的行動,如鴉片問題的讒誣,霧社事件的揭發、仿效青天白日旗製作黨旗、對中華民國的追慕、漸漸露骨地表現出民族反抗的民族運動;而始政紀念日的反對,稱讚中華民國急速整頓之甚於日本維新,所使用的不遜而驕傲的言論,益暴露出民族自決主義者的企圖。」看完總督府嚴厲的批判文詞,我們對於身為台灣人真感無比的驕傲。在精明的「總督大人」的眼中,台灣本土政治運動的本質,正是不折不扣的中華民國建國運動。那些稱中華民國為「外來政權」的人似乎並不熟悉這一段台灣歷史,不了解台灣前輩本來就中華民國的締造者、推動者和捍衛者。

    反殖漫長的心靈戰爭

    儘管如此,肉體的反抗易,心靈的自主難,後者需要好幾代人的建設成績始能達致。這裡需要深入探討:人類歷史上,殖民主義在一個時期裡占有優勢,有其必然的原因,殖民者不僅船堅砲利,也發展出較高的生產技術和管理方法,近代殖民主義覆蓋過的區域同時也會出現嶄新的城市容貌、進步的運輸通信系統以及完善的教育制度;然而殖民主義最終仍被歷史無情地唾棄與淘汰,其因何在?因為殖民建設外表的亮麗是建立在殘酷剝削和壓制的基礎上,殖民者告訴被殖民人民,只有心甘情願地接受殖民統治,他們才能進入現代化之林,才能享有高人一等的生活。這是一場出賣靈魂的交易,如果後殖民者擁抱了這種思想,不但不會以被宰制為恥,甚至以扮演附庸為榮,回頭過來瞧不起自己的同胞。此外,殖民主義也否定了被殖民人民以自己的雙手完成現代化建設的可能,所以殖民政策必然伴隨著民族歧視政策,形之於外的就是肆無忌憚的資源剝奪,明目張膽的種族壓迫以及殘酷無情的血腥殺戮。這就清楚地解釋了為何當日本殖民當局帶來種種近代化物質文明的同時,也以超乎想像的野蠻手段在台南縣和中部原住民山鄉大肆燒殺。

    不過,我們也必須認識到,只要被殖民者未能以具體的建設證明自己的能力時,殖民者對自己所作所為,將永遠振振有詞,將永遠不怕找不到怯懦的附和者。可以說,二戰前後的歷史就是人類反抗殖民主義的歷史,這是一代接著一代的長期奮鬥。在亞洲,韓國的李承晚在海外延續「三、一革命」、菲律賓的荷西黎殺以詩歌喚醒民族靈魂、印度的甘地脫下了英國紳士的西裝展開非暴力反抗,越南的胡志明拿起武器走入叢林,印尼的蘇卡諾同時與英、荷軍作戰;馬來西亞的東姑阿都拉曼在倫敦談判桌上據理力爭,新加坡的李光耀則在列強夾擊中脫穎而出。而我們的台灣,反殖民主義的首席戰將無疑是手創文化協會和民眾黨的蔣渭水。儘管這些英雄豪傑抗爭手段殊異,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即絕不接受「沒有殖民者就沒有建設」的謊言;相反地;他們以及他們的繼承者都在精神教育和具體建設成績上反擊這種殖民者灌注的卑微的虛榮感。在這點上,我們應該學習韓國人的精神。客觀上,他們持續了日本殖民建設的基礎,並且努力追趕,今天僅以日本人口及土地面積三分之一的幅員在電子工業、體育、流行文化等領域上與日本並駕齊驅,甚至部份超前。韓國年輕人說:「沒有日本殖民,我們會建設地更好!」我們的年輕人有同樣的自信和抱負嗎?如果我們沒有,憑什麼可以創造耀眼的建設成績?因此,如何看待殖民歷史實際上是被殖民者及其後代主觀精神力量的自我檢驗,一旦失敗,將永遠沉淪至自卑、盲目、投機不定以及永遠落後於人的悲哀。

    「二、二八」不是台獨運動

    事實上,台灣光復以後,我們就是以這種認知來建設台灣,發展中華民國。一九四七年初爆發的「二、二八事件」是重大的悲劇,問題出在政府施政的失敗,導致台灣和大陸失業嚴重,社會不平,官逼民反的事件不斷發生,不斷升高,最後演變成遍地烽火的革命。緊接著中華民國政府遷台,世界陷入東西兩陣營熱戰和冷戰的局面,戰爭爆發在朝鮮半島、越南、柬埔寨等地,為了確保政治和軍事的安全,台灣出現了「白色恐怖」時代,政府嚴厲鎮壓共產黨地下組織、左翼人士以至於一般的異議人士。「二、二八事件」源於當局施政失敗,「白色恐怖」則是錯誤地將國際局勢延伸至國內,都是人權的嚴重污點。今天我們不但要以具體行動反省,也要教育下一代要永遠記取教訓。同時,我們也應認識到,無論是「二、二八事件」或「白色恐怖」性質都不是台獨運動,也不是「反抗外來政權」和「族群衝突」。「二、二八事件」中,具有普遍代表性的處理委員會發表的《告全國同胞書》中即指出:「…我們同是黃帝的子孫、漢民族,國家政治的好壞,每個國民都有責任…,大家拿出愛國的熱忱,我們很誠意的歡迎各省同胞的幫忙…。」而「二、二八」最後一役「烏牛欄戰役」的領導人謝雪紅一年多後在北京出席了中共的建政大典,這算是「族群衝突」嗎?至於「白色恐怖」的許多倖存者今天更轉化為左翼的社會主義組織,其反台獨的鮮明立場更是無人可及,所謂「反抗外來政權」的說法更是對那一個時代抗爭者的非常不公平的。

    今天我們面對歷史事實,必須勇敢地指出,台獨思想真正起源於對土地改革的不滿。為了避免台灣爆發共產革命,一九五○年起政府強力實施土地改革政策,將農民由幾百年桎梏中解放出來,許多地主接受了這個苦澀的義務,但也有不少地主心懷不滿,而他們正是日據殖民統治的最大受益者。台大政治系許介麟教授對此有深入的研究,他指出早期台獨的倡導者多是被分掉田地的地主。公平地說,擁有土地並非罪惡,許多地主也是辛苦數代才有日後的成果,一些知名地主也參與了抗日運動,我們對地主的損失感到歉意,但是,為了建立公義的社會,為了避免中國大陸地主被殺戮或掃地出門的悲劇在台灣重演,溫和分田政策實際上是保護了地主,讓台灣社會維持了最大程度的團結。事實證明,它創造了一個人人擁有平等發展機會的希望年代,為了日後的經濟繁榮和政治民主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阿扁總統經常以自己由三級貧戶的兒子當上總統的故事勉勵年輕人,其實這正是百年台灣歷史的縮影。阿扁的祖先於清朝康熙年間由福建詔安來台,身份是貧農,阿扁之前已有六代,始終都是貧農,可見剝削的社會階級結構會造成貧困的遺傳。如果日據殖民建設是如同一些人形容的那麼美好,為何阿扁的祖父輩無法分享?為何始終是目無識丁、三餐不繼的佃農?日本在台灣的殖民建設重點即在農業,為了提供帝國糧食所需,在嘉南平原建立了完善的水利灌溉系統,然而像阿扁的父祖輩那樣的嘉南平原的貧農又得到了什麼?他們的悲憐處境可曾有絲毫改變?毫無疑問,阿扁這一代人的機會來自於光復後的土地改革,家庭的收入快速增加,阿扁也可以利用國民黨系統的農會提供的獎學金在學業上努力上進,成就日後事業。問題是,今天阿扁總統能否提供今天台灣年輕一代他所曾享有的公平機會,還是把他們推回日據時代父祖輩的悲苦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