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的故事

吾土吾民

●何光明


2005/12/20

第五卷 新 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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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燈入營服兵役,王一紅保送師大歷史系。蘇燈入伍後,勤於與王一紅通信,他寫得多,她回得少。蘇燈基礎訓練結束後,曾經利用假期去看過王一紅一次;然後就被派到金門,直至退伍,其間因為外島陸軍義務役沒有假,他未曾回過台灣。

 王一紅因為感情的挫折,她的大學生活自始就把全部的心思與精力投注在學業上。大學的功課不像高中,學術的天地無限寬廣深奧,不限於幾本教科書。她越是用功,越能深入,越覺深不可測;除了挑戰的誘引,還能從中獲得心靈的充實、智慧的滿足、精神的快慰,她甚至立志以學術研究作為自己人生未來唯一致力的方向了。

 學術是中性的,非常理智,分析事情時,以科學的態度,不帶情感的成份,對真理與事實的探討,往往能夠鞭辟入裡,呈現真象,說服並感動人心。

 王一紅的父母雙方在中國都是大戶人家,逃難來到台灣後,驟然失去一切,家道中落。父親生性開朗,還能隨遇而安,依舊活得瀟灑自在。母親就不同了,她常沉溺在回憶裡,生活便充滿了抱怨。母親痛恨戰爭,戰爭無可奈何地完全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王一紅從小耳濡目染,也跟著母親一起痛恨戰爭,長大後她常思考戰爭與人的關係。

 王一紅孜孜不倦,浸淫於學術的鑽研,使她從歷史的解析中得到相當悲情的領悟。人類崇尚競爭,喜好求勝,計較得失,又以戰爭來定輸贏;成功者代表正義公理,失敗者不被同情,所謂「成王敗寇」是也。於是人類變成好戰的動物,戰爭頻繁就不可免了;文明日進的同時,戰爭也永遠不滅。

 王一紅認為,這樣的答案也可用來解釋:為什麼國民黨要反攻大陸,共產黨要血洗台灣,國共鬥爭可以結束、應該結束而不能結束。

 王一紅在與母親的日常閒談中,深深地感觸到:一般老百姓心靈世界的思維與視野過於侷限,而且普遍受到政治宣傳的影響,有時與歷史解釋的方法、學術研究的觀點大不相同。

 王一紅從小就聽母親說:「共產黨是壞人,國民黨是好人」母親對國民黨的印象是十全十美的,而對共產黨的印象是十惡不赦的;前者失敗了還是神,後者成功了還是魔。

 王一紅的母親並不了解政治與人民的關係,她可以關心國共鬥爭,又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國家大事與我無關!」事實上國共鬥爭不就是國家大事?其結果影響多少人民家破人亡、顛沛流離、淪落他鄉異國?為了反攻大陸,權力鬥爭,或者其他政治上的理由,遂行白色恐怖政策,特務橫行,「寧可錯殺一百,不可錯放一個」這種草菅人命的心態造成多少無辜百姓終生的悲劇、永恆的傷痛?

 長期實施戒嚴,拖延民主政治的實施、人權思想的建立,助長獨裁專制政府的殘暴與腐敗。而人民做為任人宰割的奴隸,還有這樣的說法:「國家大事與我無關!」不思追求主人地位,可能是出於消極無奈,也可能是獨裁專制政府採行高壓統治所預料的結果。這種人民觀點,回過頭來,還幫助了獨裁專制政府繼續存在與猖獗,無異「幫人拿刀殺自己」。

 王一紅在師大的班級上,她發覺到自己任何學術上的心得並無傾吐的對象。師大畢業生將來是要分發到中學任教的,職業有保障,加上中學的教學注重的是技巧與方法,並不需要太深入的講解,師大學生在學時普遍的態度都是:只想應付考試,及格過關就好;頂多追求高分,以利日後的學校分發而已。對於學術天地的無限浸淫,像王一紅這樣,絕無僅有。當前途已定或說沒什麼前途可言,即使是年輕人,也會顯得很消極。

 王一紅感覺歷史系的學生絕大部分都在混日子,其他文科的也差不多;只有理科的學生比較積極,很有活力,相當用功。王一紅比同班同學年紀大五歲,又有社會經驗,加上兩次戀愛的挫折,當然使得她與眾不同,這就是她在學術上能獨特地表現出熱衷與沉迷的原因吧。

 王一紅是寂寞的,孤獨的。她的用功,使她常考第一;她的全心投入於學術大海,使她視野開闊,心靈日漸深沈厚實。她跟同學們距離相當遙遠,她是太成熟了。男性年紀比她小,心思也比他幼稚,她對他們沒有興趣,他們也不會去追她。相對於功課與學術,在感情上,她反而是很消極怠惰的;埋首書堆,本來也是為了忘情。

 何東人在這麼恰當的時間出現了,彷彿是上帝有意的安排。

 王一紅課餘時間都泡在圖書館,那是她最愛的書籍長城、資料庫藏、學術天地、思想寶庫;也是她生活中最平靜的殿堂、假日裡最快樂的靈遊世界。她與何東人的戀情,就是發生在這裡、培養在這裡、成熟在這裡。

 第一次相遇,是在高大的書架行列裡,一條狹小的走道兩端,兩人各在一端,同時轉身面對,那一眼是第一眼,那一刻是第一刻,那是最早的回憶了。何東人微笑地向王一紅走過來,她微笑地迎接他。

 何東人,山東人,一百八十公分,台大歷史系、師大史研所畢業,師大歷史系講師。

 那個時候,何東人還沒有教到王一紅的課。兩人都常跑圖書館,見面頻繁,卻視同陌路。彼此認識後,只要在圖書館有碰頭,必有交談。每有交談,必談歷史,不談其他,他稱讚她的學術造詣說:「妳已經有研究所的水準了!」

 王一紅大三上學期結業,暑假開始,他與何東人也開始在校外交往。一個暑假約會了五次,彼此都有更進一步的了解,因學術愛好而本已相當接近的距離更加縮短了。

 王一紅與何東人喜歡郊遊,常到風景區去,暑假裡人跡稀少,風和日麗,加上清靜幽雅,正是情人談心散步絕佳的去處。他們發現,即使是風景區,位於荒野之外或山林之中,擋土牆、電線桿、建築物上,到處還是充滿了政治標語。比較粗的活樹幹也不能免,有一次他們驚訝地發現被釘上一片鐵皮漆製的標語:「反共必勝,建國必成」,藍底白字。

 「妳看!」何東人先發現的,他用手指示給王一紅看:「真的是煞風景啊!」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的哩!連大自然的樹木都無法倖免!」

 「土地被人給政治化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這些政治標語!一個人也不放過!」

 「為了政治,什麼都可以犧牲。」

 「你認為犧牲最大的是什麼?」

 「人!」

 「人?」

 「人格、人性、人權、人的生活、人的尊嚴、人的價值…………」

 「你好像有很深的感觸,難道在你成長的過程中,有過什麼特殊的經驗嗎?」

 「沒有。不過,卻有特殊的家世。我的父親是國民黨的情治人員,他被訓練到什麼程度妳知道嗎?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生活周遭的人,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

 「那你這個做兒子的,看起來是一個異數了。」

 「我父親負責查禁書刊、雜誌、報紙,我們父子是對立的。」

 「怎麼說?」

 「我要看的東西,他們不准看,即使是純學術的也不能免,很多有研究價值的,都被禁了。」

 「你會不會有好奇心?」

 「很強烈,越禁越好奇。其實,學術界不少人偷偷地蒐藏,偷偷地看。」

 「在這樣的生存環境裡,人的壓力得不到解放。」

 「最需要出國的,就是學歷史的。」

 「嗯!尤其是研究近代史、現代史的。」

 「妳知道『自由中國』被查禁、雷震被抓的事嗎?」

 「知道。」

 「妳看『自由中國』嗎?」

 「看過!」

 「妳認為『反攻無望論』有道理嗎?」

 「去年三月二十一日國民黨政府接運滇緬邊區反共義士來台灣,九月十五日反共義士邵希彥、高佑宗駕機投誠,今年三月三日反共義士劉承司又駕機投誠,你不認為這是人心向背的證明嗎?」

 「站在國民黨政府的立場,共機投誠,當然要大事宣揚。其實大勢已經底定,兩岸分治、國共鬥爭中,這種策反事件只是大時代裡的小插曲罷了!」

 「你認為毫無意義嗎?」

 「妳知道我們這邊也有人飛過去嗎?」

 「有嗎?從來沒有報導過啊!」

 「新聞封鎖。」

 「去年五月十四日美國副總統詹森訪問台灣並發表聲明,表示會堅持中美協定,防衛台灣。八月二日,美國總統甘迺迪與我國副總統陳誠在華盛頓發表共同聲明,反對中共加入聯合國。今年六月二十七日,美國總統警告中共對金馬攻擊,聲明中共如威脅台灣,就要防衛金馬。從最近這三件事看起來,美國和台灣無疑是站在一邊的,你不認為這樣嗎?」

 「我完全同意!美國絕對不只是發表一些外交辭令而已。」

 「那麼,反攻大陸大陸是否可以把美國視為一種外來的助力呢?」

 「妳認為美國人會幫國民黨反攻大陸嗎?除非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美國和中共站在互相敵對的兩個陣營,而台灣加入美國這一邊,否則美國不可能幫國民黨反攻大陸的。美國不是反覆強調『防衛』嗎?妳應該注意到,是防衛,不是攻擊。」

 「如果台灣不等待時勢,如果台灣創造時勢,例如主動發起反攻大陸呢?」

 「不會,美國一樣不會幫助,還會阻止。戰後世界秩序重建,美國是戰勝國,是獲利者,不會助長戰爭再起,一旦有區域戰爭發生,反而會加以抑制,避免擴大。國共戰爭只是中國的內戰而已,美國也希望調停。雖然調停失敗,但是,現在已經塵埃落定,結果也是一樣。」

 「美國雖然只是聲明『防衛』台灣,但是,不可避免的也會捲入國共戰爭吧?現在不是站在中間調停,而是站在台灣這一邊啊。」

 「不!防衛台灣就是要防阻國共戰爭,就是要避免區域戰爭,美國要阻止的包括國共雙方,所以,會反對國民黨反攻大陸,而防衛戰就是以戰止戰,目的在抑制中共的攻擊戰。」

 「美國的政策利益何在呢?」

 「冷戰時代,美國採行圍堵政策,不使歐亞大陸的共產主義擴張。台灣變成美洲大陸的前哨站,圍堵的一環。這種形勢,巧妙地使國民黨政權獲得安定喘息的機會。」

 「安定喘息?國民黨的口號是『反攻大陸』哩!」

 「哈!蔣介石是喊假的啦!這樣大喊特喊,便於在台灣實施戒嚴,搞軍事統治,鞏固他專制獨裁的政權。」

 「不反攻大陸,中華民國何去何從?」

 「這正是知識份子思考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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