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的故事

吾土吾民

●何光明


2005/12/25

第七卷 前 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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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燈師大夜間部畢業後,初中沒有機會去教,繼續留在國校裡。學業已經結束,白天上班,晚上時間忽然覺得特別空虛,心情就更苦悶了。

 張德成老師還是老樣子,喜歡擔任兒童朝會時事報告的工作,在操場上大聲宣揚歇斯底里式的福音──反共必勝,建國必成。他每天都在剪報,剪的都是蔣總統的訓詞或行蹤報導,有文字,也有圖片。他的剪報資料越來越多,開母姐會、運動會、校慶大會時,他都會把他所有的剪報資料張掛在教室的四面牆壁上,後來還擴張到室外走廊上。量多數大,驚動新聞界,記者曾經前來採訪,張德成與吾土國校都上了報紙版面哩。

 吾土國校的老師大部分都屬張德成型的,軍人退伍轉業,忠黨愛國,誓言追隨偉大的領袖蔣總統。他們好像信徒,蔣總統宛如教主;他們日夜期待他發動一場聖戰,反攻大陸。除此之外,他們已無任何生命的意義。但是,他們活得很起勁,深信他們為之奮鬥的理想必將實現。他們無怨無悔地為之付出了青春,還準備繼續付出中年、壯年、老年、晚年。他們大部分不結婚,或者是結不了婚,有人戲言他們是與「殺豬拔毛」、「反共抗俄」結了婚,那些字句是他們左右手臂上永恆的刺青。

 在學校裡,蘇燈心中對他們逐漸反感,對小學的環境連帶也產生了厭煩。他覺得每一個人政治意識都很沒有水準,被政治宣傳洗腦洗得既頑固又無知,理性與靈性喪失殆盡,宛如一具具的傀儡,有著標準的模式、機械的反應、一致的語言。他想找人談話,都找不到對象,蘇燈常自問:我為什麼會如此的與眾不同?他不但苦悶,還日漸孤僻。

 這樣的轉變,使得蘇燈走上文學之路。他在師範學校時,同寢室的同學有幾個對文藝寫作十分狂熱,他受到影響,也浸淫過一陣子。後來覺得自己才華不高,並未繼續沉迷下去。寫了一些東西,也沒有嘗試發表,統統搞丟了。如今回憶起來,並不覺得可惜,以今視昔,那些東西不過是青少年在象牙塔裡的無病呻吟罷了。如今他又嘗試寫作,已無當年對文藝的那股狂熱,而是由於生命現實裡生活的苦悶,有很多思想認知難以隱忍,產生了發表的慾望。廚川白村說得好:「文藝是苦悶的象徵。」

 蘇燈寫了幾篇以社會與政治為背景的寫實小說,投寄出去,每一篇都被退稿。至於那些「戰鬥文藝」、「歌德文學」、「鴛鴦蝴蝶派」,他是絕對不寫的;也許那些東西才是市場主流,比較容易進入供需管道吧。蘇燈才華沒有受到肯定,意興闌珊,再度放棄了寫作。

 放棄寫作,蘇燈更空虛、更苦悶。這時教育界傳出一個重要變革的大消息,立法院通過「九年國民教育實施條例」,教育部也跟著通過「國民中學教師儲備訓練、甄選及職前訓練暫行辦法」。蘇燈認為這是他生命中的一個轉機,實施國民中學教育後,國中師資需求大增,他應該有機會轉任國中教師,反正也沒什麼出路,若轉任國中,既可改變一下環境,也算是更上層樓,又讓師大歷史系所學有所發揮。

 連續三年,無論儲備或甄選,他都試過了。儲備有資格而申請不上,參與甄選也沒他的名。許多條件比他差、學歷比他低的國小教師,一個個都離開國小到國中去了。不只蘇燈自己疑惑不解,旁人也為他抱屈。

 蘇燈不滿,繼而憤怒。他本來是一個很有骨氣的人,從來不找人事關係,其實他也沒有什麼人事關係,最後他想到彭誠實,他能找的也只有彭家了。彭火旺透過他的人脈,間接拜託縣政府教育科的人幫忙,也找了一些國中校長。沒想到反而傳回來一個不幸的消息,蘇燈儲備與甄選都被淘汰,原因是情治人員作梗。

 蘇燈投稿的小說被情治人員攔截並作成記錄,他們認為他思想有問題,暴露社會黑暗面、落後面,批評政治制度,反對國家政策,挑撥人民與政府之間的感情,否定國民黨與領袖的貢獻。蘇燈被定性為「不滿份子」、「分歧份子」 、「陰謀份子」,換言之,蘇燈被思想列管,登入黑名單了。蘇燈被情治人員跟蹤,自己都不曉得,也沒發現。教育科怕情治人員,在他們的壓力下,暗中把蘇燈的名字剔除了。

 「如果我當選縣議員,你大概就沒問題了!」彭誠實拍一下自己的胸脯:「政治就是這樣,有權力就有人怕你。什麼思想有問題,什麼黑名單,都是欺壓無權無勢的人。這些抓耙仔為了表功,到處撒網捕魚,羅織罪名,製造業績,害人利己。無權無勢的人就是不能講話,要當啞巴,否則被釘上了,一輩子不能翻身。」

 「縣議員選舉剛剛結束,四年前你不是說要親自出馬的嗎?」

 「有了我父親的經驗,我暗中進行,新聞界沒有人知道,所以沒有傳出去。」

 「他們還是沒有提名你!」

 「我本來要以無黨籍身份出來選,私底下已經跟黨部翻臉了!」

 「國民黨又施加壓力?」

 「他們壓不了我,竟然找上我父親。他們威脅我,如果我出來選,要對我父親不利。」

 「憑什麼?」

 「我不知道,最後父親也勸我退出。我問他,他不說。我父親為人正直,不可能有什麼把柄落在他們身上。」

 「會不會是政治問題?火旺伯跟我叔父是結拜兄弟,而我叔父死於二二八事件。」

 「我曾經聽母親說,二二八事件發生,父親被約談過。可能跟這個有關,他們在我面前不明講,但是說得很重,威脅說可以給我父親一個罪名,把他抓起來。」

 「這是他們排除異己最厲害的手段,用法律殺人,不必見血。」

 「我知道,他們說得到做得到,所以我忍了!」

 「唉---政治!」

 「阿燈!你也沾上了!」

 「不只是我。」

 「全台灣的人民!我們都有共同的命運,隨時隨地都可能墜入圈套,束手就擒。」

 「就是這種痛苦----」

 「誠實!你不是說過,想做點有出息的事?」

 「就是想出來選啦,沒想到---」

 「路不只一條。」

 「還有什麼路?」

 「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

 「創造時代?」

 「我跟你不一樣,本來是生平無大志的。現在我跟你一樣,也想做點有出息的事了!為自己,為台灣,為我們的後代子孫。我現在不想當什麼國中老師了,誠實,其實我早就想過怎麼做了。」

 「你想怎麼做呢?」

 「改變現狀,只有改變現狀才能改變不能改變的命運。」

 「你的話聽起來好像有一種偉大的使命感。」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我的一位有理想的林姓朋友說的,他早就想吸收我了。是的,他說得好,我們應該勇敢地站起來,不要再委屈、懦弱,任人宰割。」

 「士為知己者死,我會支持你的。」

 「讓我們一起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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