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的故事

吾土吾民

●何光明


2005/12/31

第八卷 綠島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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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中李美麗來會面,蘇燈期待甚多。沒想到,她拋下「無聊」兩個字,掉頭就走。

 蘇燈夜晚所有的惡夢中,也有一些美夢,例如夢到他與李美麗的初戀。美夢醒來,必在深夜或凌晨,萬籟俱寂中,遺世獨立的感觸最是刻骨銘心,而潮湧浪撲之聲清晰地喚回他美麗與憂傷的回憶。

 蘇燈與李美麗初次約會與分手談判,都在永安漁港的沙灘上,一間木造的觀海亭台上。初次約會,李美麗穿的是全白的連身長裙;分手談判,穿的是全藍的連身長裙。兩次都在夏天,陽光明豔地把亭台與兩人混合的身影清晰地組合繪畫在白沙金沙混合鋪成的海岸。天地靜止,唯風不息,李美麗的長髮與長裙飄逸多姿。

 初次約會,純潔與柔弱,是蘇燈對李美麗與海共同的印象。這種印象極其膚淺,表面下深沉的靈魂裡,卻是暗潮洶湧。膚淺的歡樂包藏痛苦的核心,核心一旦破殼而出,變成痛苦的種子,種子生根、發芽、抽長、茁壯,繼而生生不息。

 真是遙遠的冬天了!蘇燈與李美麗,分手的導火線,在一次長篇大論和沉默無語的約會中引燃。蘇燈面對李美麗,談到他的政治理想,滔滔不絕;李美麗只是安靜地聽著,自始至終,不發一語一聲。至熱與至冷。直到走在回家的路上,李美麗才開口說了唯一的一句話:「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這就是答案了,為什麼她不插個嘴,不發一語一聲。在約會中,蘇燈從來不談政治,那是唯一的一次例外;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中造物主自有安排。

 李美麗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在政治禁忌的年代,平凡的女子就是純潔的女子;純潔的女子,就是無知的女子。雖然美麗只有小學畢業,但是,這種情況與學歷無關。

 當蘇燈還在師範學校求學時,他的初戀就開始了。他必須住校,只有寒暑假他們才能見面,開學期間仰賴魚雁往返,傾吐相思。

 剛開始,蘇燈寫信給李美麗,她一直不回,他不斷抱怨。後來,她終於回信了,他欣喜萬分,拆開信封,取出信紙,意外地發呆了。

 寒暑假見面時,李美麗面對蘇燈不斷的抱怨,他們曾有約定。

 「妳為什麼都不肯給我回信?」

 「我不會寫信啊!」

 「哪有人不會寫信的?」

 「我真的不會。」

 「妳是故意不回!」

 「你真的要我回?」

 「那當然!」

 「我不會寫信,你又要我回,那我只好寄給你空白的信紙,怎麼樣?」

 「好啊!」

 蘇燈以為李美麗是開玩笑的,沒想到她竟然玩真的。

 從此以後,蘇燈在拆開李美麗的來信時,也不會特意去找個隱蔽之處了,有時甚至懶得拆開,就往抽屜一丟。信到宿舍,落入同學手中,他也不怕他們刁難了。

 「請你們替我打開,為我閱讀吧!」

 有一次,蘇燈故示大方,同學們都愣住了。

 「真的?」

 「哪有假的?」

 「要拆囉?」

 「請便!」

 最調皮的搶過持有者手中的信封,真的拆了,取出三張空白的信紙。

 「怎麼會這樣?」

 異口同聲,同學們更驚奇了。

 蘇燈捉狹地笑個不停。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班長突然打破沉默。

 「你懂?」最調皮的問他。

 「當然囉!」

 「什麼意思?」

 「無話可說!」

 「那不吹了?」

 「剛好相反!」

 「怎麼說?」

 「這叫:好到無話可說!」

 「對!對!對!」

 「無字天書,只有蘇燈才看得懂。」

 「也可以說是『無聲勝有聲』啦!」

 「是啊!連一個『愛』字都不用說、不用寫了!」

 「班長!你很有經驗喔?」

 以後,李美麗的來信,還經常被人拆哩。有一次,又有人在蘇燈面前拆信,又取出三張空白信紙,他把信紙舉得高高的,還抖動著給大家看。

 「雪白代表純潔!」每次都有人發明一些新的解釋。

 信紙抖動中,奇蹟出現了!

 「純潔又美麗!」抖動的信紙中掉落一張照片。

 蘇燈向李美麗要照片久矣!她就是不給,沒想到她終於出其不意地給他帶來這樣的驚奇。

 同學們圍攏欣賞,蘇燈躍身而起,座椅倒地,當他衝向人群時,有人突圍而出,拿著照片跑出寢室,他追逐而去。這下慘了,被敲定了。

那張照片,是在永安漁港照的,李美麗身著連身長裙,雪白的顏色在明豔的陽光下更加耀眼,笑容燦爛,長髮飛揚,裙角飄逸,背景則是無雲的碧海藍天,她就像一片雪白的浮雲,或一朵雪白的浪花。

 雪白的浮雲消失在陰暗的天空了,或者說,雪白的浪花破碎在灰黑的礁石上了。

 如今,蘇燈關在海邊的囚房裡,像躲在一個空殼裡,時時刻刻迴響著濤聲浪音。被牆壁阻隔在外的大海,深沉變成了陰謀,廣闊變成了空虛,濤聲浪音日以繼夜不斷地嘲笑著他的思想,埋葬了他默默活著的靈魂。

 更殘忍的是,夢中出現的大海依然襯托著昔日美麗的情人,濤聲浪音中,蘇燈彷彿聽到她反覆地訴說著:

 「純潔就是無知!」
 「柔弱就是無情!」

 囚房是空殼,也是墳墓。墳墓被綠島包圍著,綠島是更大的墳墓。綠島又被大海包圍著,大海是最大的墳墓,唯有這樣的墳墓,才能關住像蘇燈他們這樣的危險份子。海藍圍繞,天藍覆蓋,他們已經是被迫屈服的野獸,活埋在藍色巨大的墳墓裡。

 其實,蘇燈是有機會涉足海水,悠遊海岸,擁抱自由的海風,朝拜日日為黑夜孕育幸福的夕陽之美的。

 李美麗的智慧,像海洋一樣,唯有容忍才能成其浩瀚。蘇燈的智慧,像岩岸一樣,只知抗爭,寧使浪花碎為泡沫;又不像海洋那樣願意映照藍天,從而捕捉到了白雲。她是海洋,他是岩岸,有緣相聚,卻是可望而不可即,中間阻隔了潮與浪。

 其實,這一切原本可以改變的,分合本在一念之間。就像當年親密的約會,在永安港沙灘上望海亭台裡,每當四下無人,他們依靠木欄,他擁她入懷,意亂情迷之際,他凝視著她濕潤、鮮紅、柔軟、蠕動的唇瓣,一股幾乎壓抑不住的衝動,逼迫著他,他真想吻下去,吞下去。幾乎壓抑不住還是壓抑了下去,彼此像受傷了一樣,只有抱得更緊更緊。那是一個性的禁忌年代,如果他吻了她,她便可以推翻一切,完全地倒向他。然而,他沒有賭。

 他們也曾經瘋狂地攜手踏浪迎潮,衝向海洋。他捲起褲管,她撩起裙擺。第一次,他看到她細白、滑膩、光潤的小腿,像無瑕疵而有生命的玉肢。她跌倒了,全身濕透,他第一次看到她隱約透露的大腿與乳房。她的皮膚不只是白,難得的是完全看不到毛細孔,質地誘人,再加上水濕而曲線畢露,他是一個男人,能不想入非非?

 他們躲進灌木林中,他脫下襯衫,讓她遮蔽上身,併坐在一截倒地的橫木上。整整兩個小時,炎陽加海風,她擰個不停的衣物乾了七、八分。黃昏將近,天色漸暗。他圍擁著她,細步緩行,離開海灘。

 「我們到旅舍去吧!」

 「幹嘛?」

 「妳洗個澡,我去幫妳買一套新衣服。」

 「不要!」

 不要就是要?他沒有堅持。他們恰巧還經過一家旅舍,他停了一下,她也停了一下。他看她一眼,她也看他一眼。他繼續向前走,她也繼續向前走。走下去,走失了一個機會。

 沒有分,就是合。如果蘇燈和李美麗結婚了,她的愛可以使他變成一個凡夫俗子,而不會變成一個烈士吧?這個問題困擾著蘇燈,使他在囚房裡偶有悔恨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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