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的故事

吾土吾民

●何光明


2006/01/06

第九卷 出 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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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燈減刑出獄,教職不能恢復,政治犯謀事也難。最後由彭火旺引介,到彭家親戚負責的一家出版社當文字編輯,離開家鄉,隻身到了台北。

 蘇燈加入了黨外,從事剛興起的民主運動,投注很多心力。他主張南北串連,認為黨外政治勢力必須走向組織化,以對抗國民黨的的壓迫。

 他在日記上寫著:「一個新的時代即將來臨,但是充滿了希望,也充滿了危險。」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高雄市爆發了「美麗島事件」,當天蘇燈專程南下,他親自參與了整個事件的過程。事後發生的大逮捕,蘇燈竟然未列入黑名單,大概被認為他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縮小打擊面的政策下成了漏網之魚。

 在出版社上班,蘇燈並不很投入。這家出版社生意不錯,但是,專門出版一些水準不高的少年愛情小說;以及有關影歌星、其他演藝人員的動態資料,簡直就是他們的生活起居注。他深感志趣不合,但是,政治犯工作難找,為生活所迫,只好一天過一天。

 有一天,蘇燈竟在交際場合巧遇吳撫天。那是一個飯局,屬於幾家出版社朋友間的私人聯誼會,在印紙購買、打字印刷、書籍發行、書店寄賣等一般業務上交換意見。他和吳撫天同桌併座哩,本來老闆找他做陪,他還不想去,差點錯失認識吳撫天的機會。交換名片時,蘇燈才發現他的姓名,是一家知名出版社的負責人哩。

 「吳發行人,你唸過台北師範嗎?」蘇燈先事探詢。

 「你怎麼知道?」吳撫天有點驚訝。

 「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是,我早就認識你了!」

 「喔---」

 「我是台北師範畢業的,低你兩屆。」

 「那我們是同學哩,真是難得。」

 「學長你好!」

 「你怎麼認識我的?」

 「你很出名啊!」

 「出名?喔---」

 「我不只認識你,還認識王一紅。」

 「王一紅?」

 「忘記了?」

 「沒有!二十幾年了!是你突然提起,我才想起。」

 「我們曾經在同一個學校服務。」

 「真的?哪一個學校?」

 「桃園縣吾土國民學校。」

 「你怎麼不教了?」

 「一言難盡!有時間再跟學長報告。」

 「王一紅呢?還在教吧?」

 「不!她也不教了!」

 「現在做什麼?」

 「她服務期滿,保送師大,畢業後在國中教過一年,就跟丈夫出國留學去了!大概一去不回了!毫無音訊。」

 「她很有出息。」

 「學長也不簡單,自己當老闆哩。」

 「不瞞你說,老爸賣了一塊地支持我的,慚愧!慚愧!」

 「哪裡!哪裡!你出版社經營得有聲有色,很出名哩!」

 那次飯局之後,蘇燈很想跳槽到吳撫天的出版社去。吳撫天的出版社以出版文學書籍為主,旁及各類思想叢書,都是給知識份子看的,水準很高,如果能到那邊去工作,對他比較合適。蘇燈遲遲沒有付諸行動,因為自己所待的這家出版社受彭火旺的人事請託才雇用他的,欠了人情,跳槽之事難以啟齒。何況也沒跟吳撫天講好,應該有一段時間來往來往,彼此混熟了以後再說。

 他主動邀請吳撫天吃飯聊天,吳撫天也沒拒絕,兩個人的生命歷程有過類似經驗,有很多東西可談。

 「我跟你一樣,學長,我也是政治犯。」

 「真的?」

 蘇燈把自己入獄之事透露給吳撫天後,兩人距離忽然拉近,一見如故,相憐相惜。後來,吳撫天反而主動邀請他見面,形同莫逆之交,無所不談。

 「我想辦一份雜誌。」吳撫天向他提出一個計劃。

 「什麼樣的雜誌?」蘇燈興趣來了。

 「政論雜誌。」

 「政論雜誌?」

 蘇燈以辦雜誌為藉口,告別老東家,決定到吳撫天那邊去工作。

 蘇燈報到那天,走進吳撫天辦公室時,他正和一位女同事談論事情。

 「來!我為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陳玫瑰小姐,這位是蘇燈,就是我說要請他來幫忙辦雜誌的,以後你們兩個要一起工作了。陳小姐以前是在報社工作的,她是第二代外省人………」

 「第一代台灣人!」陳小姐很有默契似地緊接著說。

 陳玫瑰給蘇燈的第一印象是,非常的開朗豪爽;在出版社裡,她是他第一個認識的人;他感覺他和她的距離,第一次見面就拉得很近。陳玫瑰三十六歲,未婚。單憑她的姿色,很多人都為她惋惜青春的消逝,還深感疑惑哩。由於工作的關係,蘇燈與陳玫瑰有很多機會一起外出,單獨相處,大部分時間是採訪上的配合。蘇燈四十三歲,未婚,他是受政治之累,陳玫瑰呢?

 「我有過三任男友。」當陳玫瑰與蘇燈無話不談時,她黯然地透露了戀愛的經過。

 第一任男友是大學時代的同學,他是極端的保守派,國民黨是神聖的圖騰,絲毫不容懷疑,更別說批評、侵犯了。她與他為了政治觀點而爭吵,決定分手的那一次,她永遠忘不了。

 她說,國民黨不民主,是一黨專制。

 他說,政府裡也有無黨籍的官員啊,中央民意代表也有青年黨和民社黨,怎麼可以說是一黨專制呢?

 她說,沒有真正的反對黨,不能組黨,怎麼不是一黨專制呢?

 他說,民社黨和青年黨不是反對黨嗎?

 她說,他們比國民黨更國民黨!

 他說,中國的民主一定要有西方式的反對黨嗎?

 她說,當然!

 他說,在中國,那會亂;國情不同,我們不必要有那種反對黨。

 她說,那我們憑什麼罵共產黨是一黨專政呢?共產黨也有像青年黨、民社黨那樣的尾巴黨,共產黨的政府裡也有無黨籍的樣板官員,跟國民黨有什麼不同呢?

 陳玫瑰竟然把國民黨比作共產黨,共產黨在他心目中是不共戴天的、國仇家恨的象徵哩,他們不只取代了在大陸的中華民國,還殺害了他的家族至少七個人以上,還有三個人在國共內戰中陣亡。他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擠過她的雙膝前隙,怒不可遏,走向公車門口,正好趕上停車開門,他下車後獨自離去,拋下滿臉錯愕的她被公車載走。陳玫瑰以為,事過境遷,他一定會回頭的,沒想到他真的永遠再見了!

 第二任男友是社會人士,他們談到黨外人士批評蔣經國,她竟然為黨外人士辯護。

 他說,總統畢竟是國家元首啊!怎麼可以批評呢?

 她說,在民主國家,這是很正常的現象。

 他說,元首也可以「攻訐」嗎?

 她說,元首是對外代表國家時特別受尊重的身份,可是,對內他也是公務人員,孫中山先生所說的公僕,人民是國家主人,人民當然可以批評總統,標準還要高於一般官員哩。

 他說,妳在狡辯,我告訴妳,這些人都是台獨,一旦反攻大陸,這些人統統都會被抓起來!

 她說,你不能這樣說………

 當時兩人正在西餐廳用餐,他放下刀叉,逕自走出門口,連賬都忘了付,永遠把她給甩了。

 第三任男友,當他知道選舉時她竟跑去幫黨外人士助選時,他跟她說:「XXX也是黨外人士,還是我親姑丈哩,我們全家都不選他,還準備斷絕關係哩!」

 他還向她提出最嚴重的警告:「妳再說他一句好話,我們就摧了!」

 男女之間,由男的跟女的講這種話,足見其內心對黨外人士是何等的痛恨了!

 雖然年過三十了,她在政治意識上,還是不肯妥協;尤其是將來要做夫妻的人,政治意識上視同水火,會幸福嗎?雖然理智上可以「政治歸政治,愛情歸愛情」但是,現實生活上真能做得到嗎?

 最後這一次,由於年齡偏高,男友放棄得不夠堅決。當他也有類似猶豫時,她還說過「夫妻互相不知對方投票投給誰」的故事,暗示她會表現民主的最高境界,不致使政治影響愛情與婚姻。結果還是無法挽回,分手時他丟下一句話:「女人實在不該讀政治!」既是他主動疏遠的,做為女人,她在盡力挽回不成後,也只好無可奈何地放棄了!

 陳玫瑰本來任職報社,也因為政治觀點與老闆不合而辭去,轉業至吳撫天的出版社。這是她生命中的一個轉折,包括事業與愛情。志同道合的人出現了,吳撫天是她事業上的朋友,而後來的蘇燈則是愛情的伴侶。一切都進行得自然且順利,如果還想結婚,陳玫瑰心想對象就是蘇燈了。然而,父母始終是她的「政敵」,當蘇燈向她求婚時,她便憂慮了。

 陳玫瑰的家裡,不知多少個寧靜的團圓晚餐,在國民黨與黨外的辯論,以及父母的大聲斥罵中度過。她不能怪上一代,她有幸經過台大那種自由風氣的薰陶,父母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們是被教育與媒體日夜洗腦長大的。值得諷刺的是,她當初考上政治系、政研所,父母還表示支持的,認為未來女子從政也是可能的趨勢,當時,她還以為父母是開明進步之士哩。所謂女子從政,父母的意思大概是在國民黨陣營裡求發展吧。

 父母至今猶以為自己是愛國的,站在真理的一方;她也認為自己是愛國的,也是站在真理的一方。彼此無法改變對方,她與父母之間只好不談政治;這種默契,正是一種偉大的親情之愛吧。她常慨嘆: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吳撫天也!而蘇燈則是知我者兼愛我者了,得此二人,夫復何嘆?

 陳玫瑰與父母從未談過她目前的工作,那種雜誌在他們眼裡是離經叛道、誤國誤民、罪大惡極的。也不談蘇燈的過去,如果可以避免一場更大的革命,為什麼不這樣做呢?父母也刻意不問蘇燈的一切,又是偉大的親情之愛使他們假裝不知吧,蘇燈是她的同事、一起編那種雜誌,這些事情在親友之間流傳得很快、很久,幾乎無人不知了啊。

 陳玫瑰有點意外,父母答應她與蘇燈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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