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的故事

吾土吾民

●何光明


2006/01/12

第十卷 台灣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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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撫地和李蓮開始交往的原因,不是李蓮的傑出,既是班花又是第一名;而是兩人具有共同的身份:二二八事件受難者的家屬。

 在政大新聞系的課堂上,上國父遺教課時,彭撫地被李蓮的特殊表情所吸引,當教授談到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提及蔣介石,順便歌頌一下他的「轟功偉業」,「世界偉人」、「民族救星」的口號都搬出來了;她便故作不屑的表情,有時還特地甩動長髮半遮的側臉。實在是反應得太明顯了,教授當然有所察覺。談到民生主義在台灣的表現和運用,教授又歌頌蔣介石之子蔣經國對台灣建設的貢獻,李蓮不以為然的反應也是一再地重覆。全班同學都預料得到,隨時會有好戲可看。

 國父遺教的課,通常是沒有人發問的,甚至有的人根本不聽,在課本內夾一本小說或其他教科書偷看,互傳紙條的也不少,還有公然攜帶隨身聽的………。這位教授鄉音很重,口齒不清,口才很糟,又照本宣科,真是教得太差了;再加上年紀老大,脾氣不好,架子又特別大,很愛輕視學生,他的課,學生的違規動作當然是最多的了。

 教授忍無可忍,發威整人。像國中教師一樣,違規的學生被發現,他便當場糾正,教訓一頓,罵得十分難聽;違規一次還要登記一次,按次扣分,有人因此補考或被當掉。同學們醞釀退修,可是,國父遺教科的教授們「同質性」高,經過打聽後,實在無班可轉;最後決定忍氣吞聲,做個乖學生。教授還得寸進尺,學生偶爾打個小盹,還會被叫起來罰站。教授的課,因此無人缺席,每堂必滿,鴉雀無聲,個個抬頭仰望她的尊容。唯一無法對付的就是李蓮的不屑,那是一種微妙的抗議,抽象而不具體,難以直接糾正。

 李蓮不乏追求者,被拒絕的理由,她批評他們個個都是懦夫,她跟彭撫地說:

 「他們竟然警告我說,教授可能是總統府秘書長的妹妹,得罪不起………。」

 「他們勸告我說,班上有國民黨安排的職業學生,無論是公開的或是私底下,二二八大屠殺啦,清鄉啦,白色恐怖啦,絕對不能談,不能碰……。」

 「他們懷疑教授是情治家庭出身,可能是地下情治人員,或者是外圍份子,線民啦,我在她面前批評蔣氏父子,對我十分不利……。」

 「我就要在他們面前談二二八大屠殺、清鄉、白色恐怖,我就要批評蔣氏父子,獨裁統治者為了永久掌握權力,可以胡作非為,倒行逆施,還說什麼為了國家民族,這種結果都是被懦弱的人民給寵壞的,如果沒有幫閒份子,獨裁者一個人怎麼能呼風喚雨?為所欲為?人民自己要負最大的責任……。」

 「對!」彭撫地附和道:「一個偉大的民族一定是對他們的領袖殘忍的,這是一句至理名言。」

 「我們的人民對領袖不是殘忍,反而是仁慈,袒護,畏懼,歌頌。」

 「結果偉大不起來嘛!」

 「領袖越來越強,變成了強人,甚至是超人。」

 「這就是一種造神運動。」

 「人民越來越弱!」

 「弱者需要強者保護,人需要神,獨裁統治者的權勢越來越鞏固,專制政權無可取代,領袖個人也無可取代了!」

 「他總有死的一天吧。」

 「既然是神,就永遠不死,人民還要依靠他的精神來活下去,繼承者也要仰仗他的精神來統治………」

 「這是一種最最徹底的愚民政策!」

 「但是,在歷史的長河裡,這種成功是一時的。」

 在當代的現實裡誰來挑戰、推翻無所不在的強人神學呢?從國父遺教教授仰慕崇拜的眼神口氣裡,我們看到聽到的是絕不虛偽的虔誠真摯,連高級知識份子都不免於被洗腦哩!李蓮是一個背叛者,她否定領袖,就是挑戰教授的價值觀。教授必須起而捍衛,捍衛領袖,捍衛自己。

 好戲上場了。教授故意比平時更積極地歌頌蔣介石,李蓮如所預期地表現出不屑的樣子。教授也非等閒之輩,她忍耐的時間夠久了,蓄意醞釀的時機成熟了。她常發問,點名同學起立回答,但是,從來不曾叫過李蓮,顯然是有意避開。今天破例了。

 「李蓮!妳對我剛才所講的內容,有什麼看法?有什麼意見?」

 「教授,您一直在歌頌蔣介石……。」李蓮站起來了。

 「蔣介石是妳叫的嗎?妳應該說 先總統 蔣公………。」

 「叫他蔣介石,我認為沒有什麼不敬,我們不見得隨時隨地提到他都要冠上一大串長長的頭銜或尊稱,才叫做有禮貌……。」

 「他是領袖,不是普通人……。」

 「教授談到民權主義時,經常引用孫逸仙的說法,說人民是主人,政治人物是公僕,主人對公僕有必要尊卑顛倒到這種程度嗎?……。」

 「等一下!妳剛才說什麼,孫逸仙是妳叫的嗎?」

 「教授!叫孫逸仙又有何不敬了嗎?」

 「妳應該叫 國父!」

 「國父只是一種尊稱而已,沒有冠上這兩個字,就是大不敬,未免太封建了吧?教授應該知道,孫逸仙本人是封建制度的推翻者啊!」

 「至少妳要稱呼孫中山、蔣中正。」

 「其實,教授您這樣叫,才是真正的大不敬!」

 「為什麼?」

 「以前的名人,不能直呼其名,只能稱其字、號,這種禁忌,上一代的人要求非常嚴格的,直呼其名,是大不敬的;教授,請問您,是不是這樣呢?」

 「沒錯。」

 「那麼,教我們叫他蔣中正,不是對他大不敬嗎?」

 「怎麼會?」

 「中正,是他的名啊!我們怎麼可以直呼其名呢?」

 「這………」

 「所以說啦,我叫蔣介石、孫逸仙,才是對他們表示尊敬,真正有禮貌的一種叫法,因為逸仙、介石才是他們的字、號。我們這種小人物,怎麼可以直呼其名呢?很抱歉了,教授,我不能聽您的話,對他們是大不敬啊!」

 全班同學低聲偷笑,其聲蠅蠅。

 「中山、中正是流行的叫法,他們不是一般人,我們不能用一般人的標準來衡量。好了,我們暫時不討論這個題外話,言歸正傳吧。」

 「教授問我有什麼看法,有什麼意見?我當然有,蔣介石的功過,不能只講功,不講過……。」

 「他哪有什麼過?」

 「光就台灣史來說,二二八事件,就是他的過……。」

 「那是叛亂!」

 「現在,政府委託學者所作的研究報告,都定性為政治改革事件了,教授為什麼還要這樣說呢?」

 「政府的報告,不是歷史定論,何況史料還沒有完全公開,政府的報告也沒有獲得全民共識。」

 「好吧,教授,既然您說還沒有共識,那麼我尊重您的叛亂論,您是不是也能尊重我的政治改革論呢?」

 「這………這不是尊重的問題,真相只有一個,我們要繼續追查真相……。」

 「太好了!教授!繼續追求真相!這是我們一致的結論!」

 「我們共同努力吧!妳沒有別的話要說了吧?」

  教授很明顯的想撤退了,李蓮不肯休止。

 「至於蔣經國……。」

 「妳怎麼可以直呼其名呢?」

 「很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字、號,教授請您告訴我好嗎?」

 「這……。」

 「如果教授也不知道的話,我們暫呼其名吧,他也是現代人了,大家隨俗一下吧!」

 「既然不知道其字、號,要直呼其名,就得加上尊稱,叫蔣總統經國先生。」

 「好吧!談到蔣總統經國先生,他殺人如麻……。」

 「『胡說八道!』」教授忽然站起來。

 「白色恐怖時代,死了多少人?他是特務頭子,這一切不是他主導的嗎?難道他可以不負責任嗎?」

 「請妳不要侮辱情治人員,妳不知道,那些死掉的人都是叛亂犯,不是台獨,就是匪諜。」

 「那是殺人奪權的藉口罷了!按照教授的說法,古今台外,所有專制政權的獨裁者殺人都有理了?……。」

 「不要說了!妳跟我到訓導處來!」

 教授拋下這一句話,氣沖沖地衝出教室,連自己的講義都被遺棄在講桌上;講桌被她猛然撞到,震動了一下,茶杯倒下,滾落地面,碰的一聲,玻璃破碎,水花四濺。教室裡,安靜五秒鐘後,突然爆出一陣兇猛的掌聲。


  彭撫地帶李蓮回家,介紹給祖父與母親認識。

 「阿公!李蓮的父親是縣議員哩!」撫地說。

 「不簡單!」火旺感慨地說:「我這一輩子想當縣議員,始終沒能實現。」

 「我都聽撫地說過了,」李蓮說:「伯公,您可以叫撫地出來選啊!時代不同了,我爸爸就是無黨籍的,也當選了,比國民黨籍的還高票哩!」

 「阿公!李蓮的阿公也是在二二八事件中消失的,人被帶走後,一去不回。」撫地說。

 「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李蓮說。

 「二二八事件受難者的家屬,能夠當選,可見社會有了公道,歷史也做了審判。」火旺說。

 「還是不夠,」李蓮說:「到了今天,連大學生都還不敢談二二八,連大學教授都還說二二八事件是叛亂事件哩!」

 「你們下一代的人要繼續努力,」火旺說:「我啊!已經老了!」

 李美麗置身於三個政治人之中,完全沉默了。李美麗一直要逃避政治,可是,政治始終包圍著她的生活世界。她想逃避或反抗,卻又逃避不了,反抗不了。

 李美麗對李蓮第一印象本來很好,等到李蓮說了一句「你可以叫撫地出來選啊」,李美麗立刻改觀,對這個李氏後代反感起來,恐懼著她將會把撫地帶離自己的身邊。

 李美麗日後一直為那一句話所苦惱,她不明白究竟是四周的人背叛了她,還是她背叛了四周的人?或者說,誰也沒有背叛誰。想逃避無法逃避,想反抗無法反抗,其實這正是每一個台灣人的宿命。李美麗去找算命的,算命的說,撫地命中必有貴人,日後必成大器,而這個貴人已經出現。貴人是誰?李美麗不放心,又跑去觀音廟參拜,並抽得一首籤詩:

 彼亦儔中一輩賢
 勸君特達與周旋 
 此時賓主歡相會 
 他日王侯卻並肩

 詩籤「聖意」欄上寫著:「登福祿」。

 李美麗問廟中住持:「當選縣議員,算不算『登福祿』呢?」

 住持說:「算!民意代表算是現代民主官。」

 「他日王侯」是什麼意思呢?

 「他日王侯」就是今日貴人。

 「貴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他日王侯」應該是男的。

 李美麗初步排除「貴人」就是李蓮了。李蓮叫撫地出來選縣議員,如果李蓮與撫地結婚,李蓮的父親就是撫地的岳父,這個縣議員岳父勢必幫助或指導競選縣議員的女婿了。那麼,「貴人」會不會就是李蓮的父親呢?李美麗越想越遠了,越想越怕了。撫地與李蓮後來要結婚時,李美麗便持反對意見,她先和公公商量。

 「妳為什麼反對?」火旺問她。

 「李蓮是一個真強勢耶查某哩!」美麗回答。

 「強勢?」

 「汝看未出來?」

 「現代耶查某籠是啊呢啦,何況又閣是大學生,妳甚傳統啊啦,才耶有彼種感覺。」

 「查某對政治甚有興趣,敢好?」

 「伊爸是縣議員,邸政治家庭大漢耶,這也真正常啊。伊只是有興趣而已,今傌,查某做民意代表耶,馬未究喔。美麗啊!時代變了,汝介寡籠落伍啊。」

 「寡驚撫地受伊耶影響!」

 「伊介撫地情投意合,啊呢甚要緊,就算供有影響,嘛是互相影響啊!」

 本來要說服公公,反對這門親事的,沒想到,結果難如人意,還落得個反對無理似的窩囊,李美麗強烈地感覺到,公公是站在李蓮那邊的,公公和兒子都向她靠了過去,李美麗是既無奈又孤單了。撫地大學畢業後,讀研究所時,真的南下擔任李蓮父親的縣議員助理,假日或沒課的日子,大都待在嘉義。李美麗反對撫地兼這種差,可是火旺贊成。李美麗對於算命先生的說法、籤詩表達的含意,深信不疑了。她感覺撫地已經長大,準備離他而去了。

 其實,撫地在大學時期就已經常涉入社會運動,還參加各種遊行示威。但是,他從來不讓母親知道,回家時間越來越少,他便謊稱是為了談戀愛。就是在家裡,他也絕口不談政治;祖父談論時,他只是聽,從不發言。這是他對母親了解甚深後,細微體貼的表現,真是孝順極了。

 撫地的孝順是一種善意的偽裝,他以為可以永遠偽裝下去,不使母親為他擔憂。沒想到,有一次參加示威遊行,他與李蓮被攝入特寫鏡頭,又那麼巧被母親看到了。事後回家見到母親,她有一整天不和他說話;還是祖父告訴他,他才知原由。他不知如何安慰母親,祖父出了點子,要他主動帶她去觀音廟。

 李美麗出發前氣就消了一半,她最愛到廟裡去,撫地小時候每次必跟,最少有七年,她都是獨自行動的,撫地上國中後就不太愛跟了,上大學後這還是首次陪母親到廟裡去。到了廟,李美麗一定要抽籤,問問撫地的運途。母親代兒子抽到了這樣的籤詩:

 福如東海壽如山 
 君爾何須嘆苦難 
 命內自然逢大吉 
 祈保分明得自安

 撫地不發一語,無聲勝有聲,讓籤詩說話是最聰明的。果然,母親有了淡淡的笑容,滿意地離開了解籤師。

 撫地徹底了解祖父的智慧了,但是,他總覺得祖父只對一半,另一半也是在賭,萬一抽到凶籤呢?還好,賭對了。撫地繼而做了一件愚蠢的事,他稟告母親要自己再抽一次;母親未置可否時,他已搶先行動。這是危險的豪賭,籤被出來了:

 福如東海壽如山 
 君爾何須嘆苦難 
 命內自然逢大吉 
 祈保分明得自安

 同一支籤!巧中之巧?有驚無險!母親的微笑變成燦爛的笑。

 「我可以選縣議員了吧?」彭撫地乘勝追擊。

 「反對到底!」李美麗立刻收斂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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